这是一家大型汽车4S店，半个月前，他刚被破格提拔到采购部经理的位置上。同以往完全不同，他现在独自拥有了一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从桌椅到办公用具，一切都高档和舒适，更重要的是，再没有人能随便侵入他的地盘，对他指手画脚。在他的办公室隔壁就是助理的房间，她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虽然说不上十分漂亮，但机智伶俐，做事有条不紊，总能毫无瑕疵地为领导安排好每一天的工作，而且，她体贴入微，只要有她在你身边，即使是最操心的母亲也会突然觉得无事可做了。她天生拥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判断能力，总能准确地琢磨到领导的心思，那种赤裸裸地被人看透的感觉，开始几天赵本源很不适应，而一旦适应了，他很快就进入了一种完美的状态，他觉得自己已经没必要再吃打虫药，因为那些顽固而令人恶心的蛔虫肯定都羞愧地逃跑了。当然，他对她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他只不过越来越欣赏她，这种欣赏时常让他感到惭愧，但他已在努力学着怎样更好地看一个人，他知道，这可能也是她能从他这里得到的唯一回报了。

当领导的另一个好处，就是得到了一份真正属于自己的午休时光，每当他午饭后回到办公室，助理都会提前为他拉拢窗帘，并将他休息的沙发收拾干净，她离开时，会轻轻地关上房门，截住任何一个可能影响他休息的来访者。她纯熟而自然地做着这一切时，赵本源都会充满感激地不时瞟向她，他觉得女人真是了不起，在某些事情上，她们天生就比男人在行，比如说照顾人，虽然她们什么都没有说，也并没有征求对方的意见，但她们就是知道怎样为对方创造一种更好的环境，她慢条斯理地做着那些事情时，所把握的频率和节奏正好是他能感受到的最舒服的程度。还有，那曼妙的身材，冷漠而一本正经的表情，总是让人沉浸在美妙的浮想联翩中。

然而，他之前可没有想到这些，他那时只知道自己的工作，只关注那颗美好而纯粹的心灵。刚进入公司不久，那颗心灵就征服了所有人，他因此结交了一大批可靠的朋友，得到了更多人的尊敬，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并不因为这些荣誉而沾沾自喜，而是一直保持着他的善良和谦逊。他待人热情而真诚，不论是工作上的事还是工作之外的事，凡是需要他帮忙的地方都毫不推辞，总是尽心尽力了却他人的心愿。他在工作上更是勤奋而严谨，几乎把时间和精力全部奉献在了工作岗位上，虽然这些努力并未使他的工作业绩有丝毫起色。其实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每个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采购工作是公司里仅有的几个肥缺之一，精明的采购员总是能较好地平衡公司和个人的利益，既轻巧地完成了采购任务，也让自己分到了交易中的红利，更为重要的是，这条已在业内被普遍认可的规则能让所有参与这场交易的供货商心服口服，即使那些被淘汰的对象，他们也只会因为自己的迟钝而感到惭愧。赵本源却像一个不谙世事的怪人，他拒绝了所有的红包和回扣，拒绝了所有的礼品和动机不纯的宴请，而斤斤计较于产品的质量和价格。因此，他所采购的物品因质优价廉而令同行难堪，使慷慨的供货商无比气恼，即使那些侥幸通过了这道门槛的供货商，也因只赚取了微薄的利润而心生不悦。但是，没有人能质疑他的品德和魅力，他们仍然狡黠地与他保持着亲密的关系，知道再没有比结交一些高尚的朋友更好的事了。

公司领导并不是对此毫无察觉，不过实在遗憾，总不能因为一个员工的品德高尚便提拔他，这不是一种理智的做法。所以直到两年后，因为一个特殊事件，他的升迁问题才最终被定了下来。那段时间，不少4S店频出质量事故，正当他们努力排查各种问题时，赵本源偶然发现了润滑油的品质不过关，而这最终被认定是造成这次质量事故的症结所在。当他拿着检验结果同供货商交涉时，对方毫无惧意，他们仗着自己雄厚的实力以及过硬的渠道关系，无所顾忌地递给他一叠钞票，“现在生意难做，这都是为了生存。”还未等到那副阴险的微笑在对方脸上消失，他立刻截住话头，一边对着那叠钞票厌恶地皱起眉头，一边冷冷地说：“没有办法，我们只有终止这次合作了。”对方恼羞成怒，几乎搬出了各种诱惑，但他对那些所谓的诚意无动于衷，甚至连那点小小的要求也不满足。

“看在这么多年合作的份上，只希望你不要声张，毕竟，跟我们合作的都是些省内最知名的公司……”

“那是另外一回事。”他仍然冷冷地表示。

他将这事坚决上报到了公司领导，为此，公司董事会立刻召开紧急会议，终止了同这家供货商的合作关系，并随后决定，任命赵本源为采购部经理。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他们连做梦都在盼着的好事，却被赵本源随意地踩在了脚底下，一连几日，他缠住公司领导，拒不接受这个任命，表示自己更适合基层采购员的工作，“我清楚自己的能力，只有在基层，我才能获得更大的成就和满足。”

“然而，我们总不能让一个维护了公司利益的员工毫无收获。”领导会心地微笑着，并严肃地提醒他：“如果我们同意了你的请求，只会让其他员工感到失望，他们会觉得待在这家公司没有任何出路。”

“那只是我个人的意愿……”

“没有什么不同，所有人看重的都是结果，公司也一样。”他随即指出：“虽然你守住了自己的职业底线，但你应该清楚，效率对一个公司来说也至关重要，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在这方面你并不是那么出色，所以，参与管理岗位可能更适合你。”

“但是……”

“不需要任何借口，你要明白，服从也是一个称职的员工应该具备的品质。”领导打断他的话，看了看手表，不耐烦地终止了这场谈话。

他走出办公室，无奈地接受了这份荣誉，不过开始几天，他始终为此闷闷不乐，因为岗位职责所在，他不得不把大部分时间花在了开会、审阅文件和检查工作上，而且，他开始注意到，虽然同事仍然毫不掩饰对他的欣赏，但他们明显有了距离，他反省过自己，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改变，而是他们完全变了。当他充满期待地和他们待在一处时，他们显得异常拘谨和不安，即使是再平常不过的闲聊也似乎很不自然了。他渐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完全是权力在作祟，他们害怕这种东西，所以不得不表现出足够的敬畏。他也开始理解了他们那种如履薄冰的感觉，这真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就像自己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

他午饭后靠在真皮座椅上小睡了一会儿，当睁开双眼时，发现茶几旁的盆景正闪耀着清新翠绿的光芒，墙角的一个方形浴缸里，两只美丽的小金鱼欢快地追逐着，不时讨好似地看着他，房间里异常安静，只有窗外的树叶扫过玻璃时发出美妙动听的声音。他突然萌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眼前这一切，多么和谐，多么轻松惬意，但现在全是属于他的，属于他一个人的。他时常将现在的生活同以往作对比，并惊讶地发现，曾经那些东奔西跑的日子，那些与供货商据理力争的日子，沉重得就像一道密集的水银浇在了他的头顶上，他想不明白，自己这副单薄的身体怎能承受那样的压力？他终于意识到，生活原本可以更加轻松，更加舒服，就像现在这样，只需要监督好下属的工作，便可以在部门中享有最大的功劳。他越来越佩服领导的眼光，他们确实比自己高明，而那时，他竟然那么执迷不悟，差点断送了这种生活。

他摇了摇头，正伸着懒腰，便听到了那玄乎的敲门声。助理轻轻走了进来，拉开合上的落地窗帘，问他：“喝点什么呢？茶水还是咖啡？”

“一杯白开水就好。”他故意改变以往的习惯，并得意地强调：“这个时候，身体最需要的就是自然的东西了。”

助理微笑着，似乎从未听到过比这更幽默和睿智的话了，她小心翼翼地把水杯放在办公桌上，并再一次提醒他：“经理，有什么事随时叫我。”

“当然。”他像往常那样回复她：“只要你不介意。”

她俏皮地对他眨眨眼，开心地走了出去。赵本源望着那副背影，一种甜蜜而酥麻的感觉再一次撩拨着他的神经，使他之前萌生的那种感觉变得更加强烈和真实了。他觉得这一切真是无比美妙，她竟然可以任他呼来唤去，好像他就是她唯一的主宰和依靠，而且，他多次察觉到，当自己反而不那么随意时，她甚至会显得忧虑和不安。

“唉，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些，我在别人心目中原来是那么重要。”他突然感到遗憾，发现自己以前简直就是粗鲁的农夫，完全糟蹋了这些东西。“不过，像我这样的人，该来的迟早总会来的。”他侥幸地想，眼前再一次浮现出那些敬畏而巴结的目光，那种高高在上的不容侵犯的感觉，以及那无比美妙和动人的微笑。他再一次确信，这才是真正的生活，他可不能再错过这些美好的东西了。

当然，在工作上他仍然勤勤恳恳，不会含糊地审阅每一份采购合同，对察觉到的哪怕一丁点儿问题，都会诚恳而严谨地指出自己的意见。供货商们也对他无比恭敬，不会随意试探他的品德，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楚，要保持这份荣誉，就必须得抵挡住物质和金钱的诱惑。他有这种自信，倒不是因为他觉得那些东西无足轻重，而是因为他害怕会由此葬送了自己的前途。

哎，近段时间他怎么总是会想起以前的那些事？他记得自己第一次离开农村，搭上开往城市的班车时，母亲在车窗外挥舞着那双枯瘦如柴的小手，一边冲他喊：“儿子，干什么都不重要，但一定要做一个好人。”

作为管理人员，他现在不得不频繁地参与到各种应酬和社交活动中。他再一次发现，在这些方面，他也拥有与生俱来的天赋，他越发老练的社交技巧和应付自如的谈判能力，不仅使供货商们心服口服，也使公司同事对他更是钦佩。

新选定的润滑油供应商已在一家星级酒店预备了丰盛的晚宴，就等着他最后拍板。按照以往的习惯，他先带着两名采购人员去了对方公司，详细了解了油品的情况后，才赶到酒店。双方寒暄了一阵，正要讨论油品的问题，罗总突然问销售部经理：“都什么时候啦，小林怎么还不到？”

王经理尴尬地看看手表，“我上午就通知她了，按理说，现在也差不多到了。”

“什么差不多？简直莫名其妙！”

赵本源不禁问：“还有客人没到？”

“不是客人，是主人。”罗总立刻一副讨好的语气，“这小林是我们公司销售部一名非常优秀的员工，只是在这个时候迟到，实在不应该。”

“没关系的，销售跟采购一样，总是时间指挥我们，我们只有追赶的份。”

“哎呀，赵经理是这一行的精英，说出的话就是真理。”

不一会儿，一位少女挎着一只粉红色皮包匆匆走了进来，她不住地表示歉意，那双机灵的眼睛不时瞟着坐在罗总旁边的那位年轻人。

“来来来。”罗总眉开眼笑，向她招招手，“我这次要隆重地给你引荐一位贵宾，这位就是你一直仰慕的赵本源赵经理了。”

“真的呀？”她夸张地惊呼一声，“盼星星盼月亮，我这次总算见到真人了。”

赵本源受宠若惊似地站起来，握了一下早已恭敬地伸在他面前的那双精致小巧的手。他十分肯定，她绝对没有在他面前做戏，这完全是真情流露，她不仅音色格外优美动听，脸上更是洋溢着幸福的光芒，那双手微微颤抖着，就像一只调皮而不安分的小鸟，在他手心里扑腾着，他几乎能探到她脉搏的每一次跳动。

她眨着灵动迷人的眼睛，依依不舍地缩回了那双手，似乎有些不足所措。罗总赶紧拖过来一把椅子，插在他和赵本源中间，示意她坐在这儿。赵本源注意到，在那张娇美的脸庞上顿时泛起一片红晕。她轻摇着柔软的身体，激动但毫不迟疑地坐了下来。

罗总对她眨眨眼，一副责备的语气说：“今天招待赵经理这样的贵宾，你怎么还会迟到？”

“上午一接到经理电话我就往回赶，没想到这趟航班会晚点，我也是急得不行，下了飞机便打的赶了过来。”她一副委屈的表情。

“都是些借口。”罗总说：“你得向赵经理解释，要他原谅你才行。”

她盯着赵本源，无助而倔强地隐忍着自己的情感。赵本源只看了她一眼，便慌忙把视线移开，他们挨得那么近，几乎能感知到对方的体温，他觉得自己从那双清澈灵动而俏皮的眼波里一下子便看透了她的一切，那种纯真，那种抑制不住的热情和活力使他心慌意乱。

他努力使自己保持镇定，有些不自然地对罗总说：“这点小事，没必要搞得那么严肃吧？”

“对对。”罗总拍了一下额头，“我这记性，竟然忘了告诉你，我们这位小林同志就是负责这个项目的，所以你们以后接洽的机会应该会越来越多。不过赵经理，女孩子家不容易，你可得多关照她呀。”

“说不上什么关照，一切都靠质量说话。”他表现得一本正经，但那副语气令他自己都感到别扭。

“对对，这是肯定的。”罗总强调说。

王经理站起来敬他酒，同时竖起了大拇指说：“我真没想到，赵经理会那么谦虚。”

“没有啦，其实我总觉得自己最大的缺点就是不够谦虚。”

所有人都附和着笑起来，“赵经理真是一个风趣的人。”他们一边赞赏着，一边轮流敬他酒。那句话将现场气氛引向了高潮，他们勾肩搭背，努力撑开一双双迷离的醉眼，艰难地搅动着那一条条僵硬的舌头，诉说着一些连他们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鬼话。虽然赵本源努力控制着酒量，但他们的热情和不依不挠最终使他晕头转向，他好像有些迷糊了，感觉那副沉重的身体突然离他而去，只剩下了一个自由而轻灵的意识，他随心所欲地飘呀飘，不清楚自己会飘向哪里。这真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旅行，他飞越了碧绿的草原，穿过了广阔的沙漠，最终见到了心仪已久的大海，他在海面上踏波前行，引吭高歌。然而，一道突如其来的屏障向他迎面扑来，那是用钢筋混凝土铸就的坚固堡垒，他没有办法停下，知道自己就要被撞得粉身碎骨。正当他绝望地闭起了眼睛，不得不承受任性的后果时，一股奇特的力量将他突然拖离了险境，他感到身体和意识再次合二为一，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瘫软地靠在小林的肩膀上。

小林的双手紧紧抓住他的一条胳膊，正充满关切和忧虑地看着他。他觉得这样有些失态，努力直了直身子，但一切都是徒劳，那双手始终没有离开他。

“赵经理是真醉了，小林，你可得照顾好他。”

“那是当然，小林就同我们公司的润滑油一样，说不出有多好。”

“润滑油？”

一阵欢快的笑声再次使他迷糊了，好像有成千上万只苍蝇裹住了他的脑袋，一直嗡嗡地叫着：“润滑油，润滑油……”

那几天，他始终没有从那次宴会中回过神来。他整日心神不宁，脾气也变得异常暴躁，以致在一次部门的例行周会上，因为一名员工一点小小的工作失误，他气急败坏地骂了他，而当他终于暂时平息了这股怒气，意识到了自己的莽撞行为时，他又不得不在第二天向他道歉：“小李，昨天的事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其实我们都是为了公司。”

他诚恳的语气使小李顿时感到不知所措，他说：“经理，你教训的是对的，我觉得自己正需要这样的鞭策和鼓励。”

真没有想到，这种在他看来极为荒唐的事情，却巧妙地演绎出了感人肺腑的同事情谊，甚至有人告诉他：“这才更像一个领导的样子。”不过，他关心的并不是这些，他意识到有什么更重要的东西闯进了他的生活，因为捉摸不到，所以总是让人感到烦躁和不安。他认真回想过那些宴会上的经历，本以为是那些供货商的花招扰乱了他内心的平静，他一直以来最为看重的东西，似乎正遭受着前所未有的挑战。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屈从和妥协，但那段时间，他从没有那么频繁地给父母打过电话，父母朴实的话语能给他带来暂时的平静，他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

然而，当小林突然在一个炎热的下午出现在他办公室时，他才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不敢相信，原来是那双紧紧抓住他的小手以及那两道充满关切的目光缠住了他，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因为她的到来一下子驱散了近日来始终环绕在他身上的阴霾。

她说：“我正好从这里经过，忍不住想来看看你。”

“那我真是太荣幸了。”他压抑着自己的情感。

“其实没什么。”她淡淡地说：“那次你喝了那么多酒，我一直都很担心。”

他突然有种甜蜜和幸福的眩晕，“说起那次，我真要谢谢你。”

“跟我客气什么？”她俏皮地眨眨眼，“不过我总算证实了一件事。”

“什么事？”

“你确实让我很仰慕，无论是工作还是人品。”

他们都会心地笑了，虽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但他们都完全了解了对方的心意。

她坐了一会儿便要离开，他送她到门口，一直看着那副亲切的背影消失。他回到办公桌旁，觉得再没有什么东西能扰乱他内心的平静，他说：“那真是再好不过的润滑油了。”    （张茂彬 2016年6月 于 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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