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七十多年前了,白流苏离婚八年了,第一次坐船从上海到香港。 “那是个热辣辣的下午,望过去最触目的便是马头上围列着的巨型广告处于,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窜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的异常热闹。”23岁的张爱玲在《倾城之恋》里写28岁的白流苏,总觉得,如果把这句当作小说的开头,也并无不好。
之前经历了封建大家庭的各种排挤,“破坏”了同父异母妹妹的相亲,在白公馆里无路可走,就莫名的跟着“媒人”出来了。“就是栽个跟头,只怕也比别处痛些。”这是白流苏当时的想法。她不曾知道的是,张爱玲为了她的感情,去强行贴合了那个时代,小说的最后,要让战争在恰当的时候开始和结束,将她和范柳原的爱情成就。
而今天,从深圳到香港,可以不经过地面只在楼里或地下穿行。福田口岸紧接着东铁线,落马洲开出的车十分钟一班,夜色分外不真实,地底从来都是明亮的。几日后在白天回去时,走在口岸的楼中间,看到一条河将两岸隔开,虽不能说是两个世界,却也曾经天壤之别。即使是今天,也依旧凭着证件才能过关往返。
白流苏是在生活在那个时代的异类。享受了离婚的“权利”,却留下了前夫教会的跳舞,凭着这一项技能,她能和范柳原有个开始。不知道当后来他们站在浅水湾享受到人生的宁静之时,内心是否会感谢当初那个早逝的败家前夫?
在后来与人不多的论争里,张爱玲说:“ 这时代,旧的东西在崩坏,新的在滋长中。但在时代的高潮来到之前,斩钉截铁的事物不过是例外……为要证实自己的存在,抓住一点真实的,最基本的东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记忆,人类在一切时代之中生活过的记忆” 。许多年前第一次看《倾城之恋》,只是不解于在浅水湾的那堵墙下,白流苏所悟出的“精神之爱”和“肉体之爱”是怎么回事。而这次走在香港的街头,把这本小说来来回回的看,却不禁自己都觉得苍凉。就像是张氏所有的小说一样,小人物的悲欢离合,不会有斩钉截铁,往往都是无可无不可,就把命运交给了偶然。白流苏无奈之下跟着徐太太到香港,心里未尝不能想到这是范柳原的计谋,却也轻身就犯了。今天的我们经常把自己交给千万里之外,却也一样的对于命运进退维谷。所以,究竟时代前进了没有,恐怕是说不清楚的话题。那时候,家中虽说有了电视机,但节目频道就这么几个,按几十下的遥控器,节目频道就又重新来过。而且看多了,也就厌了。
在香港呆的那一个多月里,白流苏借着雨天而掩盖了范柳原怄气的尴尬。我在的日子,香港暴雨不断。维多利亚港几步可达,游人不绝,太平山顶的缆车一样要排起长队,街道从不曾静止,每个被网上推荐的吃饭地点都人满为患,游人们在不同的风景和所谓美食中穿梭,获得他们旅行的快感。所有的高楼都有一半隐于云雾之中,所有的街面都随时淋着雨,所有的店面都带着欲望,所有的人心,都在空气中游移。
白流苏和范柳原所走过的那些街道,吃过的饭馆,住过的酒店,不过是七十多年前的幻相,它们很难在这个城市存活下来。这个城市的人们再文明,也会因为你走慢了而在后面插你的队。绿灯亮起之后,是急促的电子音,而不是可以放缓的脚步。七月的雨季里,空气闷湿,空调寒冷,没有白流苏和范柳原同时在夜晚看到的月亮,也没有即使是战争年代里人们依旧可以享有的幽静。今天的年代和平无战乱,却一切都似乎更为慌乱了。
张爱玲安排了一场战争,一次倾城,于是让这段感情有了勉强的着落,平凡生活中的完美结局。“时代是这么沉重,不容那么容易就大彻大悟。”即使是在还没有遇到胡兰成的年纪,张氏也早已看穿了生活。什么“死生契阔”,什么“执子之手”,那么不确定的事情,如果不是战争的不可抗力,人又能确定得了什么?在战后近乎废墟的空房子,白流苏紧紧的抱住了范柳原,抱住了她当时生命中最真实的事物,那是彼时彼刻所唯一能确定的,除此之外,都是虚妄——上海白公馆里的人们,或者革命与战争所带来的天翻地覆。
今天去看《倾城之恋》,显得单薄,因而成了张氏小说中不多的喜剧结局。“从腐旧的家庭里走出来的流苏,香港之战的洗礼并不曾将她感化成为革命女性;香港之战影响范柳原,使他转向平实的生活,终于结婚了,但结婚并不使他变为圣人,完全放弃往日的生活习惯与作风。”这是不同于当时其他作家的安排,在今天来看,革命已经面目全非,所谓的先进与落后,也已经模糊不清,倒是平凡生活中两个人不得已的爱情,走的更远。
那夜从太平山顶往下看,大雨之中灯火飘摇,城市有气无力。范柳原和白流苏并肩靠过的那堵墙横亘在七十多年的历史里,却又早已不见踪影。后来的张爱玲只要出现,就是一袭旗袍,头部保持右侧上扬45度以上的形象——就像王朔公众形象里永远的飞扬跋扈一样——用傲然和冷漠,站在时代的顶点,却又用笔写着小人物的生活。 “因之柳原与流苏的结局,虽然多少是健康的,仍旧是庸俗;就事论事,他们也只能如此。 ”在那么多的作家都主张或自认为记录时代代表主旋律之时,只有如她一般不多的几位,力透纸背,将生活的真实面目——庸俗、平常、无趣,呈于纸上,获得不朽。
离开的那一日,雨停了,香港于我终将是一个太过匆忙的城市,经过就会忘掉。白流苏后来回了上海带来的唯一正面影响是,四嫂决定离婚。然后又返回了香港,此后他们的故事就不再有记录。如同我在香港每夜所看到的灯火,以及永远挤不完的人群。灯光闪闪灭灭,人群分分合合,城市没有休息之时,人生也终将漂泊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