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英歌h
已近午夜,乡下好安静,似乎只听到自己的呼吸,看家护院的狗也睡了。夜凉如水,我披上外衣,蹑手蹑脚摸到一楼,厅堂一片漆黑,只屋角正对后门的探头闪着鬼火似的萤光。
后门旁边有间小屋,一个人上身和双手被绑缚在床。
门开着,悄无声息,午夜清冷的寒光透过没拉帘子的窗户,倾泻进来。我不敢直接将手机电光打向床铺,而是斜射向床对面的墙壁。
影影憧憧,一双枯瘦、欣长的手向上高举,手腕系着连床角的布带,凌空挥舞,做着一些揉捻缕挑、穿针引线的动作,好像在演没道具的无声电影。我不忍惊扰,默默回屋。凌晨王兄去探望,说她依然重复那些动作。
这个人,正是王兄90多岁的亲娘、我的婆婆。
有些生命戛然而止,令人猝不及防,而有些生命的告别却是如此艰难。从6月告别的仪式仓促就绪,老人的生命就在告别与挽留中顽强挣扎,挺过盛夏、熬过金秋,冬天来临时,她曾清醒无比的记忆渐渐冬眠,她的世界颠覆了白天黑夜,她叫得出亲人的名字,却将它们张冠李戴,她完全沉浸在自己曾经的记忆里,重演辛苦劳作的一生。
白天时,王兄对她大声喊着我的名字,说我来看她。老娘激动地用她一双冰冷的手紧紧握着我的手,讲话中气十足:“哎哟,宝贝来啦!”她又缩回手,在身上摸索着,“快快,我有钱,快去买两块钱的肉!”她又努力抬起头,想挣扎起来,喊着要去给宝贝烧饭。
她一头银发披散枕上,颧骨发亮,额头的皱纹也不似以前深了,双颊瘪塌,下额深凹,嘴巴始终大张着,两只眼睛发亮,她似乎在望着我,可我再也触不到她的眼神,她分明是望向一个我所不能及的远方。
冰冷正透过她的手掌传递我的手心,沁入我的肌肤,我感到小屋里彻骨的寒。她正回到记忆中的某一天,也许那天家里来了哪个“宝贝”,那是一个两块钱可以买到一餐肉的年代,她手舞足蹈张罗起饭菜,那个“宝贝”当然不是我。老娘的世界已经将我锁在门外了。
我抚摸着她瘦骨嶙峋的手,望着床脚高高的挡板、床边竹竿和椅子,还有那些五颜六色的布条,心痛不已。可是,不这样又能怎样呢?
一天晚上,大姐给老娘垫好护理垫服侍她睡下,早上却被眼前一幕惊呆了:床铺空空荡荡,被褥衣服全在地上,护理垫被扯得稀碎,飞絮到处都是。老娘不见了!找来找去,发现她爬进床底睡着了!要知道她早已瘫痪在床、手无缚鸡之力,她是怎么做到的?
早在此之前,她已下不了地,坐躺椅上休息,大姐出去办点事,回来发现她摔倒在十几米之外。她连拐杖都没用,她是怎么走过去的?问她,她说不知道,有个人招呼她走过去的。
非亲眼所见,你真难相信。琴姐说她至今解不开心底的谜。她老娘瘫痪在床,子女轮流陪护,老人折腾一夜不睡,凌晨五点时琴姐将门反锁,回屋眯了一会儿,回来发现老娘不见了,四处寻找,老人在很远的地方被人发现送去医院。
这些反常的行为,也许对行将告别的老人来说,再正常不过,在曾经的世界里,他们要出远门、要下地干活,是谁赐予他们行走的力量呢?
熬过漫漫长夜,乡村在鸡鸣鸟啼和农妇的捶衣声中醒来,田野晨雾弥漫,一轮硕大的红日正缓缓升起。我站在阳台上,深深吮吸着浸润炊烟的空气,感受着大自然的勃勃生机。大姐拎着刚给老娘换下的污衣裤走向池塘。
生命里那些熟悉的场景正在轮回,妈妈喂大孩子,如今孩子喂伺妈妈。老娘卧病在床之日,正是重孙猪宝满月之时。同是半年的喂伺,猪宝会笑、会坐、会爬了,每天都有新变化,给父母满满的惊喜和希望。而老娘在亲人们的世界里渐行渐远,我们的喜怒哀乐于她无关。
谁也不知那一天是哪一天,每个今天都是相似的昨天。欣慰的是她已不知人间苦痛为何物。祈愿她不要不留道别的机会,便一个人悄悄地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