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K926沿着铁轨开向哈尔滨。
乘坐这辆列车的旅客,检完票之后陆续钻入编有序号的车厢,像钻入渔网的鱼。离发车时间不到一分钟,一个胡子拉碴面容枯黄的中年男人,不慌不忙的向我走来。他把拿在手中的车票递给我,我接过车票,无意中看到这个中年男人手中攥着的手机屏幕亮着,上面似乎有一条已经编辑好而未发出的短讯。我抬头望了他一眼,风尘仆仆,像一个一直在赶路却从未落过脚的人。看上去满身疲惫,双眼却炯炯有神,像雪夜里燃烧的烈火,绝望中带有希望。
我是这趟长途列车的乘务员,为了摆脱无聊,列车上大把的闲散时间,时常被我用来观察这些形形色色的乘客。从他们的衣着、神态,去猜测这些陌生人的职业、年龄、甚至过往。
两节车厢的连接处,一个妇女席地而坐,身旁放着一个蛇皮口袋,目中无光,满脸憔悴,生存的艰辛在她本就苍老的脸上挂满风霜。做乘务员这几年,我看惯了那些为了生活奔波辛劳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没有同情,他们也不需要一个与他们无关的人的廉价同情。
我转头看向车厢内,放任目光像一条鱼一样在这些乘客中间游弋。有人大口大口的吃着泡面,有人三五成群叽叽喳喳,也有人插着耳机往耳朵里灌音乐。倏忽间,我把目光又停在了那个最后一分钟才上车的中间男人身上。他低着头,手机屏幕亮着,手指却一动不动,看久了便望望窗外,又把头埋下去,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突然,整列火车的车厢末端传来巨大的爆炸声,车上的紧急警报迅疾响起。火车仍在前行,车厢内的乘客乱作一团。一开始,列车方面没有给出任何解释。所有的乘客都纷纷掏出手机上网查看消息,这才明白,在这当下手机已经成为人类身体重要组成部分的时代,一群别有用心的高智商犯罪团伙也开始利用这个条件。侵入手机用户,在内部默认安装依靠电磁波引爆手机的程序,妄图给社会带来骚动。也许仅仅是为了满足他们的存在感。此时,手机已然成为一颗定时炸弹,像一把达摩克里斯之剑悬在所有人的头上。
爆炸声从车厢末端越传越近。所有乘客的手机屏幕上方都出现了一个彩虹形状的标志。按照已经发生爆炸事件的新闻提示,当手机上的彩虹图标从红色变成紫色的那一刻,手机就会自动启动爆炸程序。乘客慌做一团米粥,有人试图重启手机,可还是无奈的发现,即使重启,也无济于事。手机上的彩虹标志像癌一样,紧紧赖在手机上方,也赖在每个手机主的心头。
列车长传来消息,所有乘务员必须要求,所在车厢的乘客打开窗户扔掉自己的手机。当我把这个讯息传递给车厢乘客的时候,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似乎想从别人的脸上寻到另外的解决方案.....
失去了手机的人就像一个与世隔绝的白痴,没有人能忍受得了。迫不得已,在车上的乘警的协助下,开始有乘客从特意打开的车窗丢掉自己的手机。破窗效应引发了所有人的危机感,为了活着走下列车,所有人开始将手机抛向窗外。
此时,2020年6月19日23点55分。我所在的这节车厢只剩下那个最后上车的中年男人还把手机攒在手里。
车厢内的乘客开始指责他的无动于衷,渐渐演变成了群体性的讨伐,咒骂声此起彼伏,乘警也在威逼利诱他必须丢掉手机。中年男人的眼睛仍像冬夜里燃起的火,绝望又暗自期待着什么。
我试图与该名中年男子交涉,看到他手机上方的彩虹标志已经变成蓝色。这意味着,再不扔掉手机,等彩虹标志变成紫色的那一刻整节车厢的人将为此丧命。
“让我下车”中年男子淡淡的说道。
列车长拉起了列车紧急制动阀。火车在一分钟内缓缓停住。这一分钟在整节车厢的人看来却漫长的如一个世纪。
男人拿起行李,列车员打开车门,他抬头看了一眼深夜的天空,月色如洗。身后车厢内的人不断的催促他赶紧离开,中年男人从走到跑,越跑越远。终于,到了安全距离,车厢内的所有人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我起身,走下火车,站在轨道边看着中年男人远去的身影,他的决然像是荒野中遇到天敌的野兽,逃脱不了,注定殊死一搏。
他脱掉了身上的夹克,不断地跑,不停地跑。刹那间,中年男人远去的背影后一声巨响,爆炸声伴随着火焰像一簇簇烟花在他身后盛放,像雪夜里燃烧的烈火.....
火车开动,整列火车的乘客手中再没有一部手机,火车像与世隔绝的盒子,在向另一个世界驶去。
这起恐怖爆炸事件,在警方的安抚下逐渐平静了下来。然而,好奇心促使我重新回到中年男人曾经下车的地方去查看。我在一片废墟中捡回一张烧焦的sd卡,回想起中年男人在火车上心不在焉的姿态,凭借着仅有的讯息,在大数据网上找到了这张sd卡上面的一些信息。
卡上只存着一个号码,没有名字。归属地,哈尔滨。
惹我注意的是,从这张手机卡上查寻到,每年在6月20日这天凌晨零点整,都会从这部手机发出同一条短讯:如果没有住进你心里,都是客死他乡。生日快乐!这条短讯连续发了20年,中年男人正是在手机爆炸的那一刻发出了这条短讯......
快节奏的时代,爱一个人究竟算什么?我在街头熙来攘往的人群中看不到任何一丁点有价值的信息,所有人都麻木茫然的在路过。
我辞去了乘务员的工作。我知道,这个男人归根结底只算是一个悲情英雄。他在努力给自己的心营建一个可以寄托的乌托邦。这样的人该有多可怜。
可是,如果没了他们,这世界又该变得多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