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去看一次海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01.

在推开储藏室斜顶天窗的瞬间,夏天的气息涌了进来。是刺眼灼热的阳光,是鸟鸣啾啾,还有手动除草机突突突的声响,和拦腰折断的青草的味道。

埃里克粗大的双手扒在窗口,微微踮着脚尖,透过玻璃缝往远处张望。他眼睛不太好,看到的是一根根分明的光柱射在一团团绿油油的东西上,那些东西随着风摇头晃脑,发出沙沙声。

头顶上的有线电视架上站着只黑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埃里克开窗的惊扰,吧嗒一声,屁股那儿甩出了点什么,随即便扇着翅膀飞走了。埃里克把眼神聚焦到斜顶天窗的玻璃上,这下子他看清了。白色的稀稀拉拉的液体正在四下散开,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光秃的脑袋,还好,隔了层玻璃。他把天窗关上,那团白色液体开始往窗棂下缘的方向流动,埃里克嘴里嘟哝了一句,真要命。

埃里克转身,试图在塞满旧家具的储藏室里蹭出一条路,可是很艰难。这里他有几年都没上来过了,要不是为了找包桌脚用的绒布片,他也不会上来。他不得不收紧了肚子,用手托着,眼睛紧盯地面上任何一个迎面而来的障碍物,无论是断了椅背的椅子,还是垒叠在一起的大中小号炖锅,他左晃一下避开,再右晃一下前进,滑稽的样子像只冰面漫步的鸭子。

人上了年纪就容易发福,是因为代谢率下降了,所以要少吃油腻的东西!玛丽安的话又在脑子里盘旋,这是她以前常常对他说的。他记得他往盘子里夹薯条时她嫌弃的眼神和不断摇晃的右手食指,明明已经退休好些年了,那一刻,她身上中学生物老师的本能又会跳出来,好像他是个不争气的学生。可生活就这么爱开玩笑,玛丽安在他前面走了,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死于心肌梗塞,显然她盘子里那些青翠的芝麻菜没帮她什么忙。

埃里克继续把肚子收了收,托好,脚下迈小步。一个蜘蛛网勾在他的耳朵上了,蹭得他痒。他极其惧怕这种极小的、带微绒毛和口器的昆虫,赶忙用一只手撇了撇。那个小家伙悬在空中,开始荡起了秋千,他又用另一只手去拉那条若隐若现的丝线。这下子肚子又从腰间塌拉下来了,简直是顾此失彼的。一路磕磕绊绊,整个人好不容易挪到了储藏室的另一端。

他在一个铁皮盒子里面找到了绒布片,一打叠得整整齐齐,这是玛丽安的风格——一切都要一丝不苟。要把桌脚包起来也是她的主意,不然把木地板划花了怎么办?他在大多数事情上都听她的,以前是这样,现在也这样,不然他觉得自己会像苍蝇那样嗡嗡乱撞。

拿上绒布片,埃里克准备按原路返回,墙上的灯泡突然闪了几下,像是要罢工。他不禁加快了脚步。一不小心,他踢到了一只行李箱,行李箱的轮子一滑,撞到了立在旁边的几个纸盒,纸盒晃,纸盒上面的一只木匣子也跟着晃,还没来及扶稳,就咣当一声摔在地上,开了口,里面的东西掉了出来。埃里克赶忙弯腰捡,这时候灯泡完全熄了。他怀里抱着一堆东西站在黑暗中,唯独远处的那扇狭小的天窗透着一点光亮,他嘴里嘟哝了一句,真要命。

浮尘开始飞在空中,到处都是陈旧的气味,那些关于夏天的一切美好幻想都大打折扣。

02.

埃里克趴在吃饭房间的瓷砖地面上,小心翼翼地把涂上胶水的绒布片塞到桌脚下面,他不想冒险撑着桌子起身,便干脆坐在地上等着。

这种时候,时间通常走得很慢。他盯着窗外槭树上的喜鹊,它们旁若无人地跳跃、嬉闹。他喜欢喜鹊,但玛丽安不喜欢,它们会偷她的发夹、手表和汽水瓶盖,反正闪光的东西它们都喜欢。有几次,她在阳台的躺椅上晒太阳,趁她回屋拿本书的工夫,它们就把她留在躺椅上的东西都衔走了。她扬言要把槭树锯了,把它们的窝掏了。后来,它们还真不来了。

埃里克觉得自己已经等了好一会了,便再次用手点了点绒布上晶晶亮亮的胶水,还黏手。看来是胶水上多了,还得等着。于是,他干脆拿过椅子上的坐垫,放在地板上,头枕了上去,双手在胸前交叉,看着天花板发呆,把天花板的角角落落都看了一遍之后,他又侧过头盯着桌脚的木头纹路看。

从这个角度,他还能看到很多不曾注意到的东西,比如木地板上飞起的细小的灰尘,脱落在地的银色的打卷的头发,还有落地钟下面一个奇怪的球形物体。他屈起双膝,双手双脚合同协作,像在仰泳那般,竟平躺着把自己蹭到了落地钟旁边。他伸手一勾,原来是只弹力球。是他小时候弹了一次就不见影踪的那只弹力球!他把它捏在手里,上面的指甲印还清晰可见。

在这幢房子的角角落落里总能发现一些旧物,这并没什么奇怪的,这幢房子是从父母手上继承过来的,没经过什么正儿八经的交接工作,里面还有不少属于过去的东西。

埃里克由此想到了父母,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的记忆里,他们始终是一副老年人的模样,好像从来没有年轻过。行为举止上也像,总是笑眯眯地想要为你排忧解难。

这也几乎成了他没有离开这幢房子的原因,是他们帮他打理好了一切。比如,为他在他们工作过的中学谋了一个教职,把同在中学教书又是好友女儿的玛丽安介绍给他,把他的小家安顿在这幢房子的顶楼。后来,和玛丽安结婚后,她自然也搬进来了。他们说,要是小两口组建了自己的家庭,也可以换房的,从狭小的、墙角处需要弯腰的顶楼搬下来,他们老两口反正不用太大空间,就住到上面去。这件事情倒是很快就实现了,不是因为他和玛丽安迎来了新生命,而是楼下单纯地空了出来而已。那时,他突然记起他们是四十多岁的时候才迎来了他这个独子。时间上来看,他们人生交汇的部分注定要比一般家庭少很多,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此时,他还平躺在落地钟旁边,手里捏着那只弹力球。他心血来潮地把球对着地面一砸,倒是弹起来了,不过因为角度和力度的关系,既没有弹很高也没有弹很远,勉强挣扎着跳了几下就停了下来。

他想再扔一次,脑海里突然有个声音在提醒他绒布片的事情,像玛丽安的,也有点像母亲,甚至是父亲的。真奇怪,亲近的人死后,连声音都变得相似。不过他们个性确实很像,都是有主意的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还带点发号施令的味道,但埃里克并不反感,他自己是个没主意的人,他们在,他的生活就有条不紊,按部就班。

循着这个声音,埃里克开始往桌边移动,就像刚才那样。这次,他想象着自己是一只海龟,用四肢缓慢地拨开海水,悠闲地游动。埃里克一直很想去看大海,但不行,他住的地方离海太远了,更糟糕的是,他对水生植物过敏。他对这件事持有一定的怀疑态度,他能侍弄陆上的花花草草,完全没有问题。他也能刷锅洗碗,碰水也完全没有问题。怎么两者结合就不行了?不过,这是他小时候母亲告诉他的,他信她,就按她说的做。埃里克把眼睛闭上,变回那只海龟,踩着水,荡着水,直到砰的一声,他的脑袋撞到了桌脚,人从海里一下回到了陆地。

绒布上的胶水已经不再晶晶亮亮闪着光,他用手按了下,干了。

他双手撑地笨拙地坐起来,腰的地方有些僵硬,他揉了揉。然后一手拉着桌腿,从坐姿换到跪姿,再一使劲,人终于站了起来。他甩了甩双臂,又抖了抖有些发麻的腿脚。突然有点懊悔自己玩心大发,在地上躺了那么久。

03.

晚饭的时候,埃里克才想起早上那只摔散架的木匣子,从储藏室出来后,他顺手把它搁在了楼梯口。他去楼梯口把它拿来。

木匣子有鞋盒大小,盖子和盒身已经分了家。他把盖子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老实说,他对这个盒子没什么印象。那个在黑暗中摸到东西被胡乱塞进盒身里,现在他把它拿出来审视,是一本笔记本,用皮筋拴着,但明显用过,里面的纸张皱皱巴巴,一点儿都不服帖,把皮筋撑得很紧。他把皮筋拉开,啪的一声,断了,抽在虎口的地方留了道红痕,有些疼。

埃里克把笔记本翻开,扉页上写着“雅戈布的成长日记”。雅戈布?谁?埃里克让这个名字在脑子里来回走了两三遍,他实在想不起来是否认识这样一个人。他继续往下翻页。

1939年7月21日早上7点34分,亲爱的雅戈布出生啦!我的上帝,他真小,浑身通红像只小猪仔,头上光秃秃没有头发,连眼睛都没睁开。我们俩像打了场仗那般疲倦,他咂吧咂吧地吸了点奶,我们倒头就睡。

1939年?这么说来,这个雅戈布比自己大十岁。埃里克生于1949年,现在他在脑子里极力搜寻的是一个老年人的形象,也许驼背阴郁,也许黝黑和善,也许消瘦精明,也许肥胖迟缓。不对不对,他完全对不上号。好奇心驱使,埃里克继续往下翻。

小雅戈布发了严重的湿疹,胸口和后背都有,最严重的在右脸颊上,一痒他就抓,一抓就破,反复循环,一直不好。我给他戴了手套,也试过创口贴,可他的皮肤那么娇嫩,我真怕创口贴一拉撕会掉一层皮。医生说,要是湿度大也许有帮助。可我们离海边简直十万八千里呢,我的上帝,这该怎么是好?

埃里克下意识地摸了摸右脸颊,皮肤松弛下垂,像失去弹性的牛筋。他试图在脑海里缩小寻找范围,一位右脸颊上带疤痕的老头子?他皱着眉毛摇摇头。日记的后面几页不知怎么地粘在了一起,撕不开,埃里克跳过了它们,继续读。

小雅戈布一岁两个月了,时间真快,他已经在咿咿呀呀地冒单词了,他说的第一个词是鸭子,有点口齿不清,所以我一直没有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今天在看一本童话书的时候,他突然又说了那个词,我一下就明白了,因为书页上画着一只小黄鸭!他真聪明啊!

埃里克的心里慢慢升起一种怪诞的感觉。日记内容明显是一位母亲在记录她新生婴儿的日常,而这笔迹,他认了出来,是他的母亲的啊!母亲在写她的孩子,却又不是自己,那是谁呢?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有次在学校被人劈头盖脸地扔了泥巴,他缠着母亲追问,为什么别人都有兄弟姐妹,而他没有?被欺负了,连个帮手都没有。她的脸上露出别扭而躲闪的表情,她说,爸爸妈妈年纪大了,而且妈妈身体也不算好,就你一个宝贝,但我们为你保驾护航。说完,她把他拥到怀里,在耳畔问他是谁朝他扔了泥巴。

一个卑鄙的想法突然扎根,埃里克摆了摆手,好像在驱赶一只无形的肮脏的苍蝇,可它挥之不去。会是母亲的私生子吗?对于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来说,那真是罪恶的行径。像是急于要撇开这个想法似的,埃里克把笔记本甩得噼啪作响,里面应声滑出一张照片。他把它举到眼前,那一刹那他松了口气,是父母,中间拥着一个男孩。男孩大概四五岁或者六七岁的样子,埃里克说不上来,他和玛丽安没有孩子,判断一个小孩的年纪对他而言和判断一只闯入花园的猫的公母一样难。他摩挲着照片,那男孩真像父亲,尤其是那个鹰钩鼻和鼻翼上的一颗痣。

这个雅戈布现在在哪里呢?翻笔记本的手开始轻微颤抖,埃里克直接跳到了最后写字的那页。日期显示是七年后的1946年,那年的雅戈布已经是个小学生了。最后那段话很短,并且笔迹潦草。母亲写道,雅戈布一直想去北海捡琥珀,今年秋假一家人终于有机会北上去海边了,等度假归来再仔细记录这趟旅行。她在旁边画了两颗爱心。可日记就此终止,再无下文。

埃里克把剩余的空白页翻得哗啦作响,那种感觉很不自然,就像在平地上走路忽然毫无预兆地掉进一个深井,或者交响乐演奏高潮时不再有声音,总之就是戛然而止,潦草结束。在笔记本最后一页的夹层里还有一张剪报,是埃里克后来发现的。说剪有点过于美化它锯齿状的边边角角,说撕更为合适。这张撕下来的报纸报道了一条社会新闻:一个男孩在附近的小溪里溺亡。

04.

午夜时分,埃里克睡不着,他在想雅戈布的事。雅戈布,是自己的亲兄弟吗?他以如此突兀的形式出现,这让埃里克感觉难以适从。这不比祖父母或者曾祖父母,他对他们也没什么印象,可就像树枝能追溯到树干那样,他们必定是存在的,所以才有了他埃里克的存在。可雅戈布这件事不一样,他也是一根树枝,一根折断了的树枝。他们本该平行地长在树上,受树干的滋养。

埃里克把枕头靠在床头,人坐了起来。他开始把过往时光像放电影那样一帧一帧地回放,大海捞针般地寻求线索,遇到可疑的地方就按下暂停键。哦,天呐。他忽然紧张地啃起了手指甲,玛丽安很讨厌他的这个习惯,她说迟早一天他会因为吞食了指甲而不得不进行盲肠切除手术,可他顾不上了,他想到了些什么。

小时候,他的手帕,对,不止一条的手帕,它们的一个角上都绣着一个字母J。他问过母亲,她当时解释道,那些东西都是埃里克的表姐的,小孩子的衣物本来就没什么讲究的,用不到了就送给亲戚朋友。埃里克确实有个叫茱丽叶的表姐,她大他很多,是个寡言少语的女孩,他们从来没有谈起过关于手帕的事,甚至连任何事都没有谈起过。

还有,花园里的那个小木屋。小屋的门上是个木雕的小人,旁边写着一排小字,“这是雅戈布的小屋”。埃里克也问过父母,雅戈布是谁?为什么住在院子里的小屋里?母亲回答说,是新约里的那个雅戈布,是那个受上帝庇护的人。埃里克很怕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讲新约的故事,他不想找上帝的麻烦,其实他谁的麻烦都不想找,他决意就让那个雅戈布在小木屋里住下好了。

埃里克的手指甲变得凹凸不平,像是修剪失败的树篱,难看又扎人。他用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盖住食指,又用左手盖住右手,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窗外开始下雨,是疾骤的夏日雨水,来势十分凶猛,噼里啪啦地砸在阳台的水泥地面上,如同击鼓。埃里克侧耳倾听,也就十来分钟的光景,鼓声逐渐减弱,最终完全隐去。可气压还是很低,身上黏腻出汗,埃里克知道,这场雨还没有下尽。

睡意像海潮拍岸而来,埃里克感觉身体如同一块浮板,随着波浪摇摆,上上下下,上上下下。海浪将他完全击倒,他脑海里冒出的最后的一个念头是,去看看大海该多好。

梦里也漂在海上,不过不是自己,是个不认识的男孩。他的脑袋露在碧波万顷之上,显得滑稽而渺小,整个人上下浮沉。一个浪打来,把他的头按进水里,浪退了,头又伸出来。他在高呼救命。埃里克站在沙滩上,他也变回了小孩子的模样。他在焦躁地左顾右盼,可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他双手合成喇叭状,对着海面呼喊,我妈妈说我对水生植物过敏!不行啊!就在这时,那个男孩的脖子上真的缠上了一根水草,像一条随风飘舞的碧绿的丝巾。他越漂越远,朝着海平面尽头那枚金红的落日去了,落日张开大口,把他吞了下去。只有那凄烈的喊叫声还在空中回荡。

埃里克抽搐了一下,醒了。他擦了擦额头上和鼻尖上细密的汗珠,那场雨好像还没有落下来,天气闷热。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反复回味这个梦,那个男孩一定就是雅戈布吧,可怜的雅戈布,也不知道父母该有多伤心。海水啊海水,真是美好又可怕的东西。

05.

第二天早晨,雨终于落下来了。和夜里那场一样,如同在耳畔擂鼓。埃里克被雨声吵醒,他下床拉开窗帘,雨水顺着坡道汩汩而下,像条小溪。

埃里克居住的小镇是沿溪而建的,是一条叫瓦兹溪的小溪。现在城镇扩建,小溪被引到了地下。可从前不是这样的,溪边是广阔的草地,沿着瓦兹溪能从镇西走到镇东。镇东的地势低些,溪水湍急的地方建了座水磨。

也是某一年的夏天,放学后,经不起好朋友哈罗德的怂恿,埃里克和哈罗德跑到镇东的水磨旁玩水。他们在水里上蹦下跳,投掷石块。哈罗德甚至展示了他的绝技,他单手勾在水磨上面,水磨咯吱咯吱费力地转着,更多的水、大量的水被转到空中,然后哗啦哗啦地倒下来,浇在他的头上脸上。哈罗德用手抹了抹头和眼,眯着眼咧着嘴朝埃里克笑。

那天玩得尽兴,可回家后母亲却大发雷霆。她灰绿的眼珠突起,像两颗坚硬的绿松石,怒气让它们变得滚圆且硕大,好像眼眶已经盛不下了,就要掉出来了,看起来十分吓人。她控制不住嗓音地尖叫着,埃里克,你会受伤的!你对水生植物过敏,你必须离水远点!你听到没有!

他小心翼翼掀起上衣,挽起裤腿,像要证明自己毫发无伤那般地小声说,妈妈,我没有受伤,最多有几个蚊子块而已。

可什么都不管用,母亲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叨唠着,她自说自话,低头垂泣,仿佛与世界隔绝。在那之后,埃里克再也没有靠近过任何小溪、湖泊、河流,更别说大海了。甚至连灵巧的像猴似的能挂在水磨上的哈罗德,母亲也不让来往。

埃里克去厨房把咖啡煮上,从橱柜里取出面包。早饭过后,雨已经停了。埃里克换上胶鞋,拿上雨伞,破天荒地准备出门走走。他沿坡道下行,跟着那条由跳跃水滴汇聚而成的小溪,好像是它在牵引着他一样,小股水流不断被沿路的下水道吸收,从路面上消失,但埃里克知道该往哪里走。对,是往东。

他从马路这侧换到那侧,又从那侧换到这侧,肥大的身躯扭扭摆摆,像在踩着节奏跳一支舞。过往的行人以怪异的目光打量他,他们摸不清他的路数。但埃里克心里明白,他只是沿着瓦兹溪的流向在走路。溪在地下流,他在地上走。

到了小镇东边,过了石桥,瓦兹溪就跑到地面上了。埃里克看了看身后成片的房屋和面前茁壮的青草,他义无反顾地踏进了草地。草色翠绿,及膝高,狭长的叶片上擎着水珠,被压弯了腰。他斜插进去,直到溪边,然后便沿着溪水走,耳畔传来潺潺流水声和草叶蹭在裤子上的窸窣声。

没过多久,埃里克就到了那个有水磨的小闸口。他停下来,用手挠了挠头。是啊,一晃几十年过去了,他都从小男孩变成了老头子,可这里没怎么变,除了水磨的木板看起来不再那么结实了,其它还是老样子。哈罗德单手吊在水磨上的模样又浮现在眼前,埃里克拍了拍已经回不去的啤酒肚,心里默默感慨,哦,真是美好而短暂的快乐时光。

埃里克把胶鞋脱了,裤脚卷起,紧抓着墙面上的金属扶手,顺着石阶小心翼翼地往水里去。石阶是冰凉的,尽管夏日炎炎,但他还是忍不住缩起了脚趾。可当清凉的溪水漫过脚踝的那一瞬间,他感到恣意舒畅,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同样复苏的还有那些少有的、关于水的记忆以及对更大水体的向往。

溪水里漂浮着树枝和叶子,还有一团团的绿色的水草,它们争着抢着从埃里克腿边经过,往下游奔跑。埃里克想到一件事,他可能从来不对什么水生植物过敏。这只是一个母亲经历丧子之痛后所勾织的自我保护的外衣,她要让她的第二个儿子离水远远的,越远越好。他把那团水草捞起来,挤干,它变成了一块绿色石头,然后他颤抖着挥臂一扔,它沉入水中,逐渐吸饱了水,又浮上水面,变回蓬松而轻盈的水草。

埃里克把脚擦干,穿好胶鞋,往回走。回家的路上,他去水果店挑了一盒草莓。他通常是只去超市而不会去水果店的,因为想要避免熟人之间零零碎碎的交谈。他知道邻居们都怎么形容他,他们说他是那个生活在鞋盒里的人,永远在方方正正的框架之下,被支配着。他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鞋盒,不是吗?从水果店推门而出,他瞥见那位年长的售货员正和年轻的帮工小声嘀咕,手指指着自己的方向。埃里克还是不紧不慢地走着,他低头嗅着草莓的芳香,心里感慨着这一年中最美好季节的到来。

06.

埃里克没犹豫太久,他在火车站的窗口购买了前往北海的车票,他不会操作电脑。车程有十多个小时,他本可以选择飞机的,但他年纪大了,新兴事物接受起来有点吃力,况且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他在家里找到了一本旅游杂志,还是当年和玛丽安结婚时为蜜月旅行准备的,纸张早已发黄。他们当时也想去北海来着,似乎所有生在这块陆地中央的人都有去看海的愿望,当然因为埃里克的情况,这件事没有成行。玛丽安看起来非常有主见,有时候甚至固执得可怕,可心底还是个善良的人。她嘟哝着,当生物老师这些年,从来没听过对水生植物过敏这种病。她嘴上虽然这么说,可手里还是把杂志翻到了介绍玫瑰谷的那一页,她说山里也很美。他们蜜月去了玫瑰谷,在漫山的花朵里喝了带汽的香槟,跳了舞。在后来的岁月里,她没再提过去看海,一次都没有。

埃里克把杂志上关于北海旅游的那页在桌上摊平,他对着上面的必备物品清单整理行李。防晒霜、墨镜、拖鞋、短裤、读物,他把它们一件件顺进了行李箱。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清单。他知道雅戈布想要的是北海的琥珀,父亲母亲想要的是自己安全的往返,他自己就想单纯地看看大海,玛丽安呢?埃里克挠挠头,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个愚笨的丈夫,不知道妻子喜欢海的什么。

去往北海的旅途十分顺利。埃里克知道这是自己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后一次去看海。

他绕过海滩上那些安营扎寨的晒日光浴的人们,一个人朝着大海走去。他看着浪花从远处奔涌而来,亲吻着细密的柔软的沙子,再缓缓退去。他站在沙滩上,也让海水亲吻他的小腿,凉丝丝的感觉一路爬上来,直到镌刻在脑海中。在他面前是一望无际的蓝色的海水,其中翻滚着白色的浪花。说特别也特别,说平凡也平凡。他记起秋收时节在田地里,那时满目金黄,麦浪滚滚,是大自然的另一种面貌,可又十分类似。自然善用纯色修饰自己,无论如何着笔,无论身在何处,都能美不胜收。埃里克闭上眼睛,微笑着。

埃里克问了几个人,都没有人知道在北海哪里能找到琥珀。后来是在纪念品商店里,他才知道自己来错了季节。应该是秋天的,秋天才会有季风把琥珀带上岸。他在纪念品店里挑一块小巧的琥珀,里面没有碰巧捕捉到一只昆虫,从而冻结住时间,但他觉得这样就很好了。他把琥珀握在手心,仔细端详,那块石头发出澄澈明亮的橘色。转了一圈之后,给玛丽安的礼物也有了着落,是一条贝壳串成的项链。

返程同样十分顺利。当那座称为家乡的小镇再次映入眼帘的时候,埃里克舒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像一条恋家的忠犬,即便被抛在千里之外,也要跑回来。当然,他现在腿脚是跑不动了,但心还是在往家奔跑着的。这也许是人们常说的“落叶归根”的心境,他不想死在小镇之外的地方,尤其是在目睹过心肌梗塞能多快地带走一个人的生命之后,他很少离开家。

回家之后,埃里克抽空去墓园拜访了父母,和他们讲述了他去往北海的经历。他本来不知道该不该提起雅戈布的事情,内心纠结了一阵还是说了。他已经活到了比父母都年长的年岁,很多事情都是云淡风轻了。他用抹布擦去墓碑上的灰尘,鲜花摆好,白烛长燃。然后他从裤袋里掏出那颗小巧的琥珀,灼日之下,它显得更加晶莹剔透了。他问他们,雅戈布想要的琥珀是不是这样的?没有人回答。他又把它塞回裤袋,用手轻轻拍打。他说,他会带给雅戈布的。

埃里克把给玛丽安的贝壳项链放到了他们结婚礼物的盒子里,和在玫瑰谷买的玫瑰干花放在了一起。

给雅戈布的琥珀让他有点犯愁。商店里的售货员和他说,琥珀易燃,烧起来会有浓烈的松脂味。前思后想,埃里克不想烧掉这样一块美丽的石头,他还是步行去了镇东的小闸口。站在溪水边,他反复摩挲手里的那块小石头,然后,他挥动右臂,奋力一掷。一道金色的抛物线,扑通一声,琥珀应声入水,它在缓缓下沉,直到看不见。埃里克满意地搓了搓手,但没有立刻离开,他在原地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远处传来了孩童的喧闹声,他们应该是来玩水的。埃里克转身,踩着高草出去,阳光从树叶的空隙里钻进来,打在他光秃秃的头顶。夏天不会缺席,就像永远有人年轻。埃里克决定去水果店买两盒草莓,上次买的真是太清甜的。是啊,这美好的夏天。


琥珀 ©️人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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