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


晚上到家时,我妈和小妹已经吃过饭,坐在饭桌上等我。小妹给我盛饭,问我怎么回得晚,我说是加班。我妈也说了两个字拿来,她一开口,我就明白了,恭恭敬敬递上一个信封,里面是我这一个月的薪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跟我妈能聊的话题越来越少。十年前,我还爱把我干的事情告诉她,听她喝彩。那时候我妈双腿修长,皮肤嫩得能掐出水,像块豆腐,人人都爱叫她豆腐西施。自从我爸走了以后,我妈乌黑的长发变成了一头短发,丰满的乳房一天天干瘪下去,修长的双腿步态蹒跚。小妹也不爱跟我妈说话,她喜欢粘着我,除了上班我走哪里她都跟着。

尽管我妈不动声色,其实她什么都知道,想法设法来探我的隐私,我想法设法隐藏自己。我自己有个小房间,不能锁,半夜我妈要来我房间看我睡了没有,是不是还在看书。若是还没睡,我妈二话不说,就把灯熄了。若是睡了,时常被我妈轻得像羽毛的脚步声惊醒,我索性不睡了,也不开灯,坐在床头发呆,想到一句诗,就着月光写在床头的边沿。我从念初中开始写,写到现在二十年过去了,我还睡这张床,床沿密密麻麻的字。就算我妈想看,拿放大镜也看不清楚。我去商店买了三把锁,锁我的房门,我妈居然能捅开,捅一把坏一把,要是让我妈去损坏东西,她绝对是一流。后来,我也就不锁了。小妹的房间可以锁,房门总是紧闭着。这是我们家儿子和女儿的区别。

我还有写日记的习惯,零零散散的手稿这里放一张,那里放一张。一天我梦见和一个叫F的女人做爱,F穿白色的裙子,高鼻梁大眼睛,长长清汤挂面的直发,漂亮又善良。醒来以后,我写了一句诗给F:

我不能像渴望海洋一样渴望你。

F是谁,我不知道。

F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F可以是任何一个白衣女人,漂亮又善良。

第二天早上,我妈郑重地对我说,我应该找一个女朋友,隔壁小娥真是一个好女孩。糟了,我妈肯定是偷看了我的日记,后来我只在报社写日记。小娥在报社经常找我问话,现在看来她是我妈派来的间谍。

接着我妈板着脸,把小妹拉到一旁训话,世界上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千万不要招惹。难道她忘了她的儿子和丈夫都是男人吗?

洗过澡,熄灯,我躺在床上开始睡觉,我的耳朵听到“咔嚓,咔嚓”钟表转动的声音,像是来自远方古老的齿轮声。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每当我独处,静下心,就会听见。它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跟我一样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低沉而缓慢。这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声音,我的秘密花园。

我渐渐进入梦乡,我又梦见F,正当我准备吻上她,我妈轻手轻脚走到我的房间,我听到笔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声,我妈肯定在记录什么,许是记录我的睡姿,又或许是想侦查我说梦话,吓得我做梦都规规矩矩。她又给我拉上窗帘,小声嘀咕:房间黑黑的有什么好?他们都不知道,屋子里的黑暗之于我,就像阳光一样。

月光已经上来,照耀得满屋子流金泻玉,脑海里倏的闪过一些诗句瞬息又淹没在朦胧中。说实话,没有人读我写的诗,但写诗却让我心跳失常,这就已经足够了。

一阵轰隆隆的车声响过,一辆摩托车停在楼下,在我们当地称为“鬼子摩托”。一男一女,他们谈话的声音我听得很清楚。女声嗲里嗲气,问男的今晚上是回家还是去她那。男的心不在焉,招呼过路的女人喊:乖女仔,快过来玩。随后女的打了一通电话,说她在东西街129号,来接她。她故意说得很大声,提高音调,旁边的男人还是沉默。我猜这个男人一定在抽烟,中指夹着食指熟稔地抽,背倚摩托车。女人在电话里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时不时调情。男人良久没有说话。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她知道。又来了一辆鬼子摩托,女人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走了。东西街变得沉寂。我的世界终于安静下来。

第二天早上,我往楼下看,站着一个男人,瘦高的个儿,凭直觉他是昨晚那人。等我下楼,他已经走了,果然,一地的烟头。

报社最近要一个新专题——民族文化,晚上妹妹跟着我去奶奶家听奶奶讲民谣。

奶奶一个人住在村子的最东边,养了一只猫,一条狗。我推开门进去,奶奶看到我很意外,我向奶奶说明我的来意,她问我唱孟姜女哭长城可以吗?这首民谣我听过,太悲情了,我想听有趣还有一点下流的。在夜色里,奶奶坐在树下开唱:

两个相公共一双

大桥不过过长江

父母仪体都不要

底下露出猪大肠

我从口袋摸出一根烟抽,小妹伸手也要,奶奶拍掉小妹的手,给了一记警告的眼神。这是我们家儿子与女儿的区别。

晚风清凉,月光如水,河里水声潺潺,我奶奶讲述每一首民谣背后的故事,她像一本我永远读不透的书。她独立,又保守;她善良,又自私;她聪慧,又愚昧。她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东郊村,她最后悔的事——嫁给爷爷,年纪轻轻当了寡妇,女儿做皮肉生意,使她蒙羞。

村口有很多杂货店,每个店铺的帘子后面都搁有一张床,坐着一个女人,她们白天招揽生意,客人来了就把帘子放下,做完生意分一半的钱给店主当床费。到了傍晚,落日只剩下一线残照,女人的丈夫或者相好的就会去店子里接,接女人去打消炎药和一些能使精神亢奋的药水。女人丰满得过头,男人站在旁边显得很瘦小。我姑姑就是这些女人之一。一天,我去杂货店买零食,我怀着好奇心掀开帘子一角,两双肥厚的嘴唇交叠在一起,是姑姑和一个陌生的男人,我一阵反胃,慌张地跑回去。姑姑告诉我,干那事使她身体愉悦。我什么也没说,只要她做这事开心,这是她享受这事的权利。

小妹坐在旁边,什么也不说,像一棵黑色的树。我们走回家,路上只剩下我们俩,十八癞子家的狗又开始叫了。从村东走到村西,到家,十一点。

刷牙,从浴室走到客厅,房间,厨房,再绕回去,我的身体慢慢的沉下去,沉下去。我的头脑愈来愈清醒,听觉敏锐,我的夜晚才刚刚开始。

早晨,掀开锅——粥,难以下咽。我妈跟我一样讨厌喝粥,我爸和小妹爱喝粥,自打我爸走了以后,我妈早餐都喝粥。可现在一切都晚了,晚了,我妈怀念只是于事无补,毫无用处。像我,从来不留念,该干嘛干嘛,该吃该喝,我爱吃,有时感觉自己能吃下整个世界,粥怎么能满足我呢?

街上人很多,人,黑压压一片,车,黑压压一片。我浑浑噩噩买了早点过马路,太阳真刺眼,我的身体正处于游离状态,飘啊飘。膝盖传来一阵刺痛,我摔倒在地上,包子滚了出来。

“走路不长眼啊!”

在说谁?我抬头就看到有人瞪着我,哦,在骂我。我踉跄地站起来,膝盖钻心的痛。看样子今天上不了班,我请了假,打车去医院。护士让我坐在床上给我包扎伤口,旁边的茶几上放着两块芝士蛋糕,真诱人,我不由得直咽口水。护士问我是不是没吃早饭,要不要尝她做的早点。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白色的护士服,一双乌黑的眼睛,像婴儿一样纯净,秀挺的鼻梁,饱满的嘴唇,漂亮又善良。我认出了F。

F告诉我,这是她给男友做的早点,哦,不对,是前男友,他们刚分手,他说想换换口味,不想吃她做的。恰好我没吃早饭,F顺手给了我。真可口,我猜想她的皮肤就像绸缎,或者应该说像甜品店里最好的美食。

我问F以后还能吃到她做的早点吗?F说这是她最后一次为别人做早点。

好几个黑夜,我一直处在渴念下的状态中。

F的肌肤,F的眼睛,F的乳房,F身上所有的器官,漂亮又善良,如同那天芝士留下鲜美的味蕾。

我不再写诗,那些致命的忧悒,它们每个夜晚都要来缠忧我直至把我弄得精疲力竭。

小妹乐呵呵地跑到我的房间,叫我听楼下的声音,十八癞子又发疯了,大喊大叫,先是骂“操你娘”,后来又喊“造孽啊”,带有些戏剧性的意味。我问小妹问什么笑,她也不知道,就觉得好笑得令人发指。

半夜,十八癞子的叫骂声和车声迢递到我的梦里,迷迷糊糊中,我就是十八癞子——高考落榜后的疯子。

下了班以后,隔壁小娥叫住我一起走,肯定又是我妈派她来打探消息。她带我走回家最远的一条路,她走到前面,一句话也不说,我也不说。直到走到湖边,小娥才说了一句:我们一起去南湖公园散步吧。这一定是蓄谋已久。

黄昏的光线渐渐暗下来,我们都不想走了,在岸边的草坪坐着。一丝风也没有,背后是红里透黑的太阳,前面是波光粼粼的湖泊。公园的声音十分轻飘空渺,都在叙说夏夜的异常忧郁。

她问我是否想死。我说不,没什么可说的。她觉得生命毫无意义,她冷,她战栗,露出萎靡的笑容。生活原本就是许多无用的事情叠加起来的。

我瞧着她,觉得她陌生得像是尚未认识她一般。这一瞬间,我知道了,小娥不是我妈派来的间谍。小娥谈到工作,谈到报社让她写不想写的文章,她想说真话,陈述事实。她太天真善良,似乎没有明白生活是怎么回事。我说,写过就忘,爱过也可以忘记。

她在寻找话题,寻找活下去的理由,我没有办法,只有对她说话,她问我又没有干过那事,我会意她指的是什么事,我弄不明白她问这个干嘛。

“从来没有。”

她没有问我生活中这一困难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又笑着说道:从来没有欲望?假如在这里野合多么美妙。

“从来没有。除了——我犹豫着——在医院,当护士为我包扎伤口,我感到饥饿的时候,我对F产生过欲望。不过,人活着就会产生欲望——我笑道——人会自欺欺人的。”

“这么说当你感到饥饿,就会对F产生欲望。”

“F可以是任何一个白衣女人,乌黑的长发,漂亮又善良。”

她像变戏法似的脱掉罩在外面的长衫,露出白色的衣裙,黑黑的长发在臀部的位置,性感又善良。我认出了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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