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的骄阳火辣辣地碳烤着大地,柏油路上自行车滚过的轮胎时不时地发出“滋--滋”的声音。
老万坐在天井的葡萄架下,望了一眼刺眼的太阳,手里拿着一把破旧的蒲扇。那张六十五岁饱经沧桑的脸庞上的汗珠仿佛是随着蒲扇的节奏,越往下扇,它越往下挂。
黑猫不知道是因为热,还是因为饿,在井边的一盆冷水中扑通了一个身子,跳出来,早已是浑身湿答答。它耸立着全身湿透的黑毛,绕着老万的脚跟不住的蹭,一边发出“喵—喵--”的叫声。
“今儿没买菜,也没有鱼,你就将就这点吧···”老万说着便用蒲扇朝黑猫的屁股上拍打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手有点重还是黑猫明白了老万的意思,黑猫“呜”的一声便抖了抖它的黑毛悻悻的跑远了。
老万转身回到屋子里,打开收音机,里面传出来的是京剧《苏三起解》: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
未曾开言我心内(好)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就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老万端出一盘冷豆腐,倒了点小酒。
老万一个人呷口酒眯着眼听着收音机里的“锵锵哐哐~”倒也挺有几分意思。
隔壁的张婶路过老万家见庭院敞开,总忍不住来搭讪几句:“老万,今儿礼拜天孙子他们也没回来那?”
老万旋低了收音机的音量,那里面李胜素的声音分贝瞬间降低了几个台阶。
“没有呢,孙子周末要上补习班,老伴也得在城里陪着,照看做饭,都不得闲回来。”老万笑眯眯的眼角泛起几条老年的皱纹。
“哎,谁说不是呢,都忙。你看你吃饭也这么省,不给自己做几个下酒菜?”
“不做了,将就一下,待会还要回厂里加班呢。”
张婶拉了几句家常便走开了。
老万又把他那收音机的音量调高,此时频道里的《苏三起解》早已变成了“一见娇儿泪满腮”的《四郎探母》唱段。
老万是一家炼铁工厂的老员工。
可以说老万是这家工厂从白手起家到发展成如今近百个员工出具规模的小公司地地道道的见证人。十几年来,这里的工人来来去去,来得多,走的也多。新面孔总是一批一批的换,但总是老万一个人坚定不移的留了下来。
要说老万这个人技能也确实多,就像别人常开玩笑的说“老万老万,万能老万”。老万并不确切的属于哪个部门,只要原材料的质检需要他,开铲车没人时需要他,或者制造哪个工程需要他,哪里需要他他去哪里干。工厂里的制造部门有一两道相关的程序属于专业技术型的,年轻一点的小伙子不会,年长的其他人也不会,只有老万负责。
所以,工厂也缺不了老万。
老万的女儿女婿,连带着自己的老伴都在城里。自己租了一个离工厂偏远的房子在乡下住。每天他都骑着自己那辆几乎生锈了的凤凰牌自行车来回二十里。老万常常抱怨说自己想买辆三轮电动车方便一点,工厂里的李三便插话说:“对啊,干嘛不买一辆,你那么大年纪了。”
老万说:“女儿不让啊,担心开那个比较危险。”
李三故意打趣说:“你赚那么多钱要了干嘛的。”
老万此时就嘿嘿的傻笑。
老万喜欢在工作的时候找机会和年轻的人聊天,但这从来都不耽误他处理自己手中的活儿。有一次老万和工厂里年轻的小伙子在一个车间里干活,老万突然停下手里的东西,笑嘻嘻的朝着小伙轻声问道:“有没有烟,给我吃一根。”
那小伙也嬉皮笑脸道:“没有~”
老万睁着他的大眼睛:“真的?”
小伙依然笑嘻嘻的:“真的呀!”
老万自顾自的一边动起了手里的活,一边认真道:“我不信,给我吃点呢。”
小伙子被老万的无厘头给逗乐了,情急下便喊道:“真的呀!你不信,你不信你来摸我口袋!”老万真就伸手去摸了摸小伙子的裤袋,空当当的,老万自觉没戏,然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低下头又认真的干起了手里的活。
老万常常加班,以他这个年纪还在工作的老人并不多见,更难想象像他这样一个月也休息不了几天的常态了。许是每天都骑车的缘故,老万的身体和状态都像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一样健硕。老万唯一的癖好就是抽几根烟,他总是在每天早上将要骑到工厂门口的时候停下车,在马路边的花坛上坐下,然后开始抽烟,烟抽完了再推起他的老自行车,向工厂走去。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不到了工厂再抽,工厂里也有专门安置的吸烟棚。
夏日的午后车间里的温度高达三十五度,老万一边检着原材料,一边和身边的几个女工聊起了天,鼓风机在脚边吹出“轰轰”的热风。
老万不带手表,也不带手机。一过午后便喜欢逢人就问:“现在有几点了?”
女工答:“四点了!”
老万说:“要下班了!”
女工说:“回家买菜了。”
老万说:“昨日中午我吃的粉丝炒蛋,再加个榨菜番茄汤,是不是满好?”老万脸上也是孩子般喜滋滋的。
女工说:“怎么不去买点菜,你一个人赚了那么多钱要干嘛?”
老万又嘿嘿的笑,“回到家都六点了,买菜来不及了。”
一打开了话闸子的老万就收不住嘴,正聊得兴起时,另外几个女工走过,朝着老万喊道:“老万,今天加班,快去蒸饭吧!”
老万睁大了半信半疑的双眼:“真的?真的啊?”
年轻女工调皮的笑脸使老万更加迷惑,不知道是年轻女工跟他开玩笑还是真的加班。
女工说:“骗你干嘛,你看我们都去蒸饭了。”
老万依旧半信半疑:“真···真的?我不信,你别骗我。”
几个女工嘻嘻哈哈的扬长而去,留下老万一个人在原地愣愣的嘀咕,老万问自己身边的人:“今天真的要加班?”
身边的一个工人笑嘻嘻道:“我不知道,反正今天我不加班。”
老万又开始了自己一个人的嘀咕,这时候工厂的主管走过,远远地便朝老万吼道:“万革明!你饭有没有蒸啦!?”主管的脸色并不好看,不知是从哪里受了气,一张口便向老万炮弹式的怒吼。
老万并不愤怒,也没有抬头或者放下手中的活,只是平和的辩解:“诺,又没有人正式通知我说要加班···”
“你做了这么多年,没看到今天这么多活,不知道要加班啊?这还要说啊?”
老万此时的声音听了叫人觉得有几分委屈:“个么饭没蒸怎么办呢。。。那,那我明天加班,明天加班····”
夏天的暴雨说下就下。
刚好在老万下班的时候,一场瀑布式的暴雨从天而下。雨水十几分钟便将工厂的门口淹称了一个小水塘。老万站在车间的门口,望了望灰色的天空,“今天又不能去买菜了····”
老万等了半个小时不止,这雨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
老万推出他的自行车,草草的裹上雨衣,“也得走了,也得走了···”
风雨中的老万,微微佝偻着他的后背,使劲地朝前骑,一辆辆打着近光灯的小汽车从他的身边疾驰而过,老万的裤脚已紧紧贴着他的小腿,大颗的雨水打在脸庞上有点生疼。
老万依然一个人顶着风雨,在回家的路上,拼命的向前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