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宝问:
总感觉我现在的每一步都是在这个俗世生活里“应该去做的”,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意义,也感受不到任何快乐和成就感。别人的生活也都是这样吗?怎么样应对生活里的这些困惑和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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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达令答:
前些年,我心底一直藏着一个诡异的所谓兴趣点。那就是,我想知道,很想知道,别人是怎么生活的?
听起来是不是有些无聊?可是对我来说,却是一个很大的难题。
大学时期,班上有位免试被录取进来的女孩。她的爱好之一,或者说最大的爱好,是足球。她会在夜里跟进最新的足球比赛,会熟练而着迷地说出自己喜欢的球星的种种。
我当然是羡慕她的,直到今天为止。
并不仅仅只是,足球这门爱好,在她一个女孩身上显得与众不同。而更多的是,她可以躲进这个所谓的秘密森林,去安放独属于自己的狂欢。
跟男生们追球赛不同。他们需要聚众观看,呐喊,就着啤酒和烤串。夜半时分会组团爬出宿舍的大门,去到校园外的酒吧,一起分享这些激情时刻。
而这个女孩,几乎没有任何一个可以与自己作伴的人。于是她在宿舍的后半夜,戴上耳机,默默地观望比赛。遇到兴奋的时刻,几乎就要叫喊出来。一想到其他几位已经熟睡的舍友,于是又把这喜悦强压了下去。
女孩是我隔壁宿舍的同班同学。这些细节,都是第二日,以及在一些她与朋友的交谈中,所得到的有限信息。
于是,我总是会加上自己的想象。想着她那样一个孤独的身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却因为可以观看一场自己热爱的球星的比赛,而彰显了某种巨大的意义。
你知道这巨大的意义背后是什么吗?
是一处隐秘而又可以安放灵魂的避难所。
即便到今天,当我可以畅想自己未来的生活版图——来日我有了自己的女儿,我会期待她成为什么样子的人?我想了很多所谓的品格、品质、能力、思维、情商、性格一类的词语。但是到最后,我脑海里想到的唯一一个画面,就是那位大学女同学——可以遇上一生挚爱的某样东西,并且为此获得持续而巨大的喜悦感。
以及这份喜爱,不会因为她人生角色的变换而有所任何差异。
这位大学女同学的后续是,她申请上了一所比本科学校名气差了一些的大学,念研究生,专业是心理学。她本可以选一所名气更大的大学,增添自己的学历筹码,而不必在乎专业是什么——因为对一些人来说,关于具体的学科,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可是最终,她还是从本心出发。
我与那位女同学并不相熟,毕业之后也无从联系。可是在我青春岁月,布满乌云的阶段里,她是我很喜欢的人之一。
我当年对她的好奇,是在于,她是如何获取了某种,我花了很多年,才建立起来的,关于选择的笃定,以及内在的秩序感?
那时候我所处于的学院里,大多数人开朗活泼。无论是本性使然,还是出于新闻专业需要多与人交流的缘故。可是唯独是她,总是独来独往,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去图书馆,一个人走进教室。于是同学里传出闲言碎语,说她高傲自大、不合群、性格怪癖、有妄想症。
我总是在她经过我身边之后,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而后看到周围的其他女同学某些不怀好意的表情。
女性生存,总归是艰难的,无论在哪个年纪里。以及,大多时候为难女性的主导人,依旧是女性自己。偏见是人类永恒的主题,而没有任何两个人可以在某个时空领域达成绝对的共识。
就这样,四年过去,大学毕业。她一直都是这个样子,这幅面孔。不慌不忙,带着某种笃定,去靠近自己所准备的下一个阶段的生活。
我不能说,她是榜样。但是在那个阶段,她是很好的参考。
怎么说呢?
那是我觉得迄今为止最痛苦的四年,关于大学生活的定义。
后来的生活,无论怎么艰辛、委屈、难过,甚至被背叛,也比不过那个年岁,因为没有秩序之根基,而如被人弄丢的气球一般摇摇晃晃——所产生的痛苦一般,令我无处可逃。
那时候我一面装作是正常的大学生,与别人一起上课,参与活动,像个积极开朗的人,进行每一次的新闻学采访作业。
我着迷上了美剧,也着迷上了可以逃课的日子。
即便很多年之后,我都无比地确定一件事情:比起因为偷懒所带来的逃学,我更大的恐惧是来源于,我并不喜欢走入人群中——无论是人头攒动的课堂上,还是某些小型的聚会中。
对我来说,最安全的,是每个深夜时分,可以躲进被窝里,写下一整版一整版的日记。可是与此同时,我知道,这件事情,并不能让我快乐。
本质区别在于哪里?
那个隔壁宿舍在深夜里追看足球赛的女同学,这个在深夜里飞速而颤抖地写下日记的我——看起来我们都是拥有了避难所的人,可是感受却千差万别。
她在属于她的森林里,获得了巨大的满足感。
这满足感,使得她可以拥有巨大的屏障工具,而不必在乎白日里其他女生对于她的闲言碎语、指指点点。
而于我而言,在那个阶段里,我即便同样是拥有森林的人,可是我在其中的书写、记录、发泄,只是因为我一片混乱——我不知道如何应对白日的生活场景对于我人格的冲击,但是我在夜里也尚未找到可以与自己的灵魂产生共鸣的某中东西。
她在享受自己的秘密森林。而我却是在里面大口呼吸,以便能够有勇气面对第二日的命运摧残。
同样的道理,仅仅是听取他人的道理,是无法安顿自己的生活的。仅仅只是完成某样学业、读完一本书、看完一部片子——那些暂时停顿下来的感受是短暂的。
你的生活需要真正的、本质上的、深刻的某种变革。
我当然是在后来,才识别到了那些当年令我痛苦无比的缘由所在——我总是沉溺于情绪本身,而无法再让自己向前多走一步。
其实,有时候只需要半步,就够了。
在今天,我当然会安抚那些在邮件里跟我哭诉失恋的女孩。我说你可以哭泣,可是也请记得吃饭。
那些关于害怕自己没有选对第一份工作,而走了弯路的来信里。我答复说,其实,二十岁出头的选择,是无法决定你会成为什么样的人的。
倘若你觉得一些人成名趁早,令你慌张,那你大可以将自己定义为大器晚成的类型。
但这前提是,你得确定你有真正地在为这份“来日的成”,而在自己的航线里划船。
小船当然会变成大船,会乘风破浪。江要入海,谁亦无法阻挠。
绝对的自信,其实并非来自某种外在因素的加持。它只需要你在心中,认定某些东西、某种感觉、某种有勇有谋的计划。
于是乎,确定感诞生,并升级成为信念。
再过些日子,我也即将成为大学毕业十年之际的那一类“老人”。回望这遥远而又清晰的过往,我偶尔会有所遗憾。
这份我追逐了近十年的秩序感本质,在十年之前,那位女同学就拥有了。或许甚至在更久以前,她就拥有了这份于我而言,需要付出巨大艰辛,才能够获得的礼物。
这是我羡慕她的理由,在那个年岁里,亦包括在今天这一刻。
我为此而感激她,在我的混乱大学阶段,因为她的独立独行,而让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孤独的、怪癖的人。
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大约是:一个人倘若选择成为觉醒者,无论是任何阶段或年岁,他都必将以自己的方式,去寻找出口,获得自我救赎。
春节假期的时候,我在家里看英剧《探长薇拉》。其中一集剧情是这样:
Veronica是一位母亲,在很久之前失去了自己的儿子Roddy。
她的另一位儿子Simon,跟邻居家的女孩Hannah相恋了。她一直不喜欢那个Hannah,为此儿子也极其厌恶她。
直到Hannah的妈妈,在一次游泳中被谋杀。Hannah几乎崩溃。
某日,带着一壶汤,Veronica敲开了Hannah家的大门。
“我对你母亲的事感到很遗憾,非常非常难过。生活有时会非常非常难过。”她说,“当我的Roddy死的时候,我食不知味,无法吞咽。所以我觉得你可以吃点清淡的。”
临别时候,她说出了那一句——
“Roddy的事教会我,搞清楚事情是如何发生的很有必要,否则你只会迷失在那一刻。”
这也是生活教会我的哲学:
惟有在自己的故事里,才能获得属于自己的力量和秩序的秘密;惟有去反复寻思梳理,过往那些困惑中的混乱根源是什么,才可以不必永远沉溺于过去的阴暗,而迟迟无法放过自己。
我无法像那个女同学一样,在二十出头的时候,就已经获得了创造满足感的源泉——用之不尽的那一种。
可是与此同时,我亦不再像大多数的别人那样,仅仅只是生活在生活本身,平凡或者庸碌地过此一生。
我识别到了平凡的秘密,同时又因为识别到了这份秘密,而感觉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这是我追逐的,关于生活的秘籍。这是新世界里的生存法则,一个生活家的甘愿自我修养。
对于一些人来说,学会生存就已经足够了。
但是对另一些人来说,他更需要获得关于生活的诉求——那个自己每日甘愿在梦里醒来的理由。
对于后者来说,惟有知道一件事——谁无法学会生活,毕将无法生存。
只有带着这样的诉求,这样的寻觅,我们作为平凡个体,才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再像从前那样,想要知道别人是如何生活的;
以及,我们才不必像从前的那个自己那样,那么轻易地就被一些话语的冲击所中伤。
盔甲当然是需要自己建立的。但是建立盔甲的过程,诚然是独一无二的。它无法传承,亦无法教导,更无法替代。
未来有一天,当你几乎可以接住生活中给你带来的一切危机,那将说明,你已然获得了生活本质经验的恩赐。
毕竟,不是谁都可以接住所有的情绪的——无论是它来自他人,或者你自己。
如果你可以做到这一点了——在深思熟虑之后。
那么,请多谢生活,亦多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