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的岁末，一期《见字如面》的电视节目深深地叩动了我的心扉直入心底。简单的舞台上，一张讲台，一封书信，却格外纯粹精致，读信人平静的声音，娓娓道来，重新打开了一个个栩栩如生的真实历史场景，不知不觉中我的眼眶湿润闪出泪花。
由林更新朗读的那两封来自2249年前秦国将士黑夫和惊两兄弟写的家书，是黑夫和惊的大哥衷的陪葬品。信写在两块木牍上，身在千里之外的两兄弟，正在参加一场秦国统一战争的重要战役，未来生死未卜，兄弟俩除了殷殷问候家人之外，心怀对家人的欠疚，苦苦等待家人团聚的那一天到来。两封散发着兄弟体温的家书作为长兄“衷”的陪葬品被埋入了地下，我不知道黑夫和惊是否在战后安然回到家里，哥哥带着弟弟的两封信踏上黄泉之路，其中的兄弟情深可见一斑。读信人的声音里我听到了母子惜别的叮咛，兄弟间的嘱托，新婚妻子的挂念……满满的都是思念和亲情。
我的眼前浮现出七十七年前我爷爷写给奶奶的那些信：慎君如晤……
抗日战争开始以后，爷爷就随着公司转移到后方，上海只留下奶奶带着七个孩子，其中最小的姑姑刚出生不久。从上海到汉口，又从汉口到昆明，再从昆明到贵阳，到香港，爷爷的脚步最后停止在了那里，直到抗战胜利之后，奶奶才迎回了爷爷的遗骨。
这些信是由大姑妈保管的，大姑妈去世以后，这些信传到了八叔叔的手里，我是在八叔叔那里翻拍了这些信件。信件一共有十封，时间是从1939年11月22日到 1940年10月23日，我不知道都有谁能看到过这些信，爷爷是1941年12月25日香港沦陷那天的晚上离开了人世，战争迫使他远离妻儿背井离乡，战争让他患病无医客死他乡。那些年，爷爷是如何度过思念亲人的日日夜夜，奶奶又是如何带着七个孩子度过战争时期的艰难岁月，父亲很少给我们讲过去的事情，老一辈的人一个一个的离去，这些信件给我留下了抗战岁月里的记忆。笺短情长，慎君如晤，我感受到了爷爷写信时长长的牵挂，也体会着奶奶读信时焦灼的期盼。
这是爷爷留下的信里的第二封，写于1939年12月1日，“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是爷爷在收到奶奶的来信和照片时写的回信，他已经两年没有看到奶奶的亲笔来信了。回信是爷爷用毛笔写的，是繁体字，又是草书，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很难读通，我是用了几个星期的时间，一边在网上搜索查阅，一边猜测，一个字一个字读下来的。
慎君如晤，前于昆明所发一函，谅已收到，余于二十四日自昆明动身后，三天行程，因沿途汽车抛锚，竟走七八日之久，直到昨日（三十日）始到贵阳，查为旧历十月二十日，我俩大好纪念日，竟在途中糊涂过去，且途中辛苦备尝，小城市之旅馆内，白虫、骚虫、臭虫无所不有，实为生平所未经受过者。
余因在途，为日已多，故余昨日到后，续发一电至寿弟处，报告平安，想早接悉。
君之亲笔信及照片信均已收到，两年不见君亲自写信，得到片信，殊为欣悦，余身体安好，请勿为念，贵急望善为调理，余之丸药本留家中，无非忌讳，因在此间另有一盒也。别时所言，皆谨记在心。
今有联营公司划回国币一百元，收到望即示复，一将此次旅费结清后，当将十二月份应得之款，提前划回。
益新邮包，不久可到，此间文具颇缺，价又颇高，故颇可赚钱，阴历过年，必可得此点缀也，
余事须矣性尧先生到此，方可决定，余已去函促其来筑，一有好音，再当函告。
某君之事，此间确无举动，因某君与之绝交，故此人自已与以中伤，总算狗运不差。
余现抱享福主义，年馀辛苦，当于此后休养补偿。
初到应酬极忙，容在细叙。
宋伯勋谅已到沪，彼如结婚，送礼四元，不妨去吃喜酒，专此即讯，
日祉。 调均手泐 二十八，十二，一。
爷爷离开家已经两年多了，在战火纷飞的年代，跟随着公司躲避着战乱，一步一步的向西南转移。爷爷所在的公司叫做“中国国货有限公司”，他在那里任襄理，也许是职责所在，也许是生计所迫，他不得不背井离乡去逃难。一路走来，可能到了贵阳算是安定下来了，在昆明时给奶奶写了一封信，又收到了奶奶的来信还有家中的照片，无比喜悦。两年没有见到奶奶的书信了，妻子对丈夫的思念和关切尽在信中，爷爷告诉奶奶，我的身体很好，你临别说的话，我一直记在心间。生活是如此的艰难，最近文具生意可以赚些钱，这样过年就会好一点了。
从爷爷的信里可以看到他是多么眷恋家中的妻子儿女，他报憾因为旅途忙乱，竟错过了自己的结婚纪念日，否则不知道爷爷会用什么方式纪念这一天？奶奶看到爷爷遗落在家里的丸药，为他的身体担忧，爷爷却说那是故意的，也是忌讳，他还想着回家时再吃这药，我不知道他这一去，是否再回到过家？家中的生计总牵挂在爷爷的心里，想方设法一有盈余即刻就划回家去，我好像看到了家中那些嗷嗷待哺的孩子们，信中细细碎碎说的都是宽心的话。
爷爷出生在上海市朱家角镇的一个破落家庭，出生之时就已经家道衰落，不久母亲就去世了，他的父亲体弱多病，经营的店铺遭人暗算亏空倒闭，自此一病不起。幼失怙恃，蒙兄嫂抚养长大，后在上海学习经商成家立业，决心重整家门。谁知国运不昌，覆巢之下安有完卵，47岁就在战火之中客死他乡。慎君如晤，见字如面，却终不得见。
注：我爷爷，徐调均，1895年生，1941年卒。均，即均字辈。调均，（1）随和；和谐。（2）调节以致均衡。《吕氏春秋·赞能》：“耦世接俗，说义调均，以适主心，子不若我也。” 说义调均，意释：陈说道理调和其中，
我奶奶，庄淑慎，1898年生，1984年卒。淑慎，和善、谨慎。《诗经·邶风·燕燕》：“终温且惠，淑慎其身。” 意释：温和而又恭顺，为人谨慎善良。
写于2017-03-2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