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岁那年,我在滨海的X市开了间酒吧。说是一时兴起也好,深思熟虑也罢,总之是在众多朋友的劝阻声中弄了这么一个玩意儿,自己也觉得有点突兀。
不过后来生意倒是发展的不错。我想这多半要归功于内子(注:夫人)的音乐天赋,她在X市的师范学校担当音乐教师,究竟是她的人际关系还是音乐才能吸引了那么多顾客,我可是弄不大明白——不过大半的时间里,酒吧的顾客倒是以她和她的钢琴为中心,平静地讨论着话题。倒是有种小心翼翼不去打扰的感觉。
某一日,有位数学教授——跟内子同校任职的一位——正坐在酒吧里,喝着我调配的白兰地鸡尾酒。平日他是这里的常客,稍稍有点独特的就是,他总是独来独往,而且总是在腋下夹着一卷空白稿纸,一坐下就立刻掏出衬衫里的铅笔开始演算。大概是演算罢,但其实是涂鸦也说不定。在我看来,两者都是意义不甚明了的混乱符号。
总之,这位教授一边啜着鸡尾酒一边继续他那涂鸦似的演算。
内子向我耳语道:“I教授(教授的名字)最近有点不对劲呢。”
我再次朝教授的方向望去。我想,作为一个独来独往的人,偶尔有些奇怪的举动也不一定会被视为不正常吧。确实,教授显得稍微有些亢奋,也许是演算要得出结果了?还是刚发了一篇有影响力的论文?
“那么,是怎样的不对劲呢?”
“经常会说些奇怪的话……据说上周的
高等数学
课,他说什么我们生活在错误的空间里,什么的。后来好像还有学生代表去教务处抗议了。”
“明明是个数学教授,说起话来却像个物理学家呢。”
说着话的功夫,没注意到教授居然举着酒杯走了过来。
“
再来一杯
白兰地鸡尾酒。”
“啊?……哦!”我愣了一愣,直到内子捅了我一下才反应过来。
“请稍等。”
“还有……”教授抬起眼睛看着我们两个:“有个请求……”
“呃,对不起,不是这样的,我们
不是故意
要说你坏话的……”内子手忙脚乱地解释着。
然而教授却恍若没听见一般,继续说了下去:“请尊夫人弹一曲巴赫的赋格曲吧……随便哪首都行。”
“哦,好、好的。”内子勉强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教授又恍若无人地晃着走回了座位。
我听着内子弹奏的《D大调赋格曲》,心里思考着这一切的意义。
结果,那天下午教授一直没有离开。客人们一个一个地消失。内子弹奏的音乐从《D大调赋格曲》到《e小调赋格曲》,然后是
德沃夏克的《自新世界》和贝多芬的《弦乐四重奏》。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我想,虽然有些对不住,也许是时候劝教授离开了——我们的酒吧不招揽晚上的生意。晚上的世界也许对于其他人来说是狂欢的开始,至于我们,只是想安安静静地度过这一天罢了。
然而就在这时,酒吧的大门被吱呀拉开,黄昏的暮光投射进来,正好在教授的潦乱稿纸上划了一条金色细线。我们三人——我、内子、I教授——同时抬头看去。
一个少年保持着推开门扉的姿势,有些手足无措地一个个扫视着我们。
“对不……起?”
不知道为什么,接下来的几分钟异常安静。少年小心地扣上门扉,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酒吧内的一切,然后小心翼翼地挑了一张靠近窗边的桌子坐了下来。
我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抱歉,本店就要关门了……而且根据《未成年人保护法》,18周岁以下不得饮酒……”
“酒……吗?”少年好像在非常努力地思考:“18岁……好像可以的说?1977加18等于……1995?”
“唉,那么现在是1995年吗?”
我和内子面面相觑。
I教授非常不高兴地替我们答道:“今年是新历35年,换算成旧历则是2020年。”
“哦,那么……旧历是指公元纪年吗?”少年表现得很茫然。
“当、当然啊!”内子皱起了眉头,“你难道没有一点常识吗?
少年抱歉似的笑了。
“不好意思,因为有一段时间参考系出了问题,导致没有办法判断绝对时间……这样的话,看来需要调整一下铯原子钟了呢……”
这家伙在说什么啊。
“那么,听上去你好像是成年了?需要来点什么吗?兑水白兰地还是白兰地鸡尾酒?”我试图找回一个正常一点的话题。
“非常感谢……不过我是听到了音乐声才找过来的,因为很久很久没有听过那首曲子了。”少年张望着找到了钢琴,径直走了过去,伸出手抚摸琴键。
我对于这唐突的举动有点生气,刚想上前阻止的时候,内子却拉住我的手,对我稍微摇了摇头。
“很久很久……那到底是何时呢?”少年自言自语着:“总之是非常非常怀念的感觉……”
对于他叠字的口癖,我们都没有出言吐槽。
紧接着,少年的手忽然动了起来,他以眼花缭乱的速度拨按着琴键,钢琴迸发出激烈的鸣响。
贝多芬《弦乐四重奏》。不知怎么地,少年的弹奏果真让人有一股非常怀念的味道。如果没有听错的话,还夹杂了一些沙哑的摩擦声,听上去像是老旧的唱片机转针和唱片的擦触。
紧接着,少年又分别弹奏了《春之祭》、《勃兰登堡协奏曲》和《高山流水》,其技巧之娴熟令人瞠目结舌。
“我算出来了!”就在《高山流水》的悠扬琴声的最后一个音符回颤之时,I教授忽的站了起来。沉浸在音乐之中,我和内子像是被吵醒了一般,不明所以地盯着他。
不知不觉,夕阳的余晖早已散去,沉沉的暮色中好像也点缀上了星光。
我这才反应过来,这么晚了还没打烊,以前可是没有过啊。得快点关门才行——
“吱呀——”
又有一个人推门而入。这次是个少女。
“总算逮到你了,这家伙!”
少女显得十分火大。
矛头似乎是对准了坐在钢琴边上的少年。
I教授似乎无法忍受自己重要(或者不重要)的发现被突然打断,居然猛地跳上了桌子。
“听我说!我算出来了!这个世界体系中存在的重大缺陷!”
我和内子都非常担心地看着他,少女也是一副被打断的不爽表情,走到教授的身边,抬手拾起了一页稿纸。
“嗯哼,有意思……关于存在与不存在的证明……”
“我说,您还是回去比较好吧?”内子战战兢兢地提出了建议,“还有你们两位,看上去好像认识?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们一道回家……”
“啊,这家伙无论怎么样也无所谓吧。”少女大大咧咧地坐下,胡乱翻阅着I教授的稿纸,偏头指了指少年。
“是啊,是时候回家了……”少年则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回到真正的家……地球……”
I教授则是发出了哼哼的冷笑声:“没有所谓的家,外面只有虚空的世界……因为这两个家伙,世界的模拟运行规则被打破了。”
我混乱地抓着头发:“你们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实在忍受不了这种不知所云的对话,我拉着内子的手冲到门边。就让那三个神经病继续那不知所云的对话吧,我可是受不——
咦?
我打开了门,看见的是一片死寂的世界。废墟和残垣断壁中透过凄惨的月光,好像有无数动物的骨架散布其间。
被这景象震撼的我和内子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喘着气扫视着室内的一切。也许里面的这盏亮灯就是地球上唯一发光的人造光源……我竭力摆脱着这种可怕的想法。
“……嘛,虽然以前做过针对这种情况的预案,但是真要实施起来还是相当困难呢……”少女好像在不耐烦地和少年解说什么。I教授则是冷笑着靠着墙壁,看着惊慌失措的我们。
“你可以解释一下吗?”我努力做了几个深呼吸冷静下来,盯着教授问道。
“当然……其实我也是刚刚才得出结果。你们的酒吧,或者说这间屋子,是人类唯一的墓地。能源供应不是很清楚,但我想应该有一到两个小型核聚变反应堆吧,它点亮了这盏灯——顺便一提,这盏灯的照度为50万勒克斯(太阳投射到地面照度的1.7倍)——当然还包括紫外、红外以及所有的中长波、短波、微波频谱,可以说是唯一能吸引地外文明探测器的事物……也是唯一能证明人类曾经发展到原子时代的物件。”
“人类……灭亡了?”
“嗯。具体时间……根据新历的设定,现在是35年,也就是说,35年前,旧历公元纪年1985年或者更早的时间里。原因还未可知,但是应该是世界性的大灾难,战争或者什么的。”
“那我们怎么解释?白天那么多人来喝酒,还有你,我,那两个家伙,内子……你想说我们都是亡灵吗?”
“不清楚。”I教授耸了耸肩,“那两个家伙我倒是可以推测一下……旧历1977年,从地球某处发射了两个行星际探测器。具体使命也未可知,但是看这样子,大概是预设了返回指令什么的。结果回来才发现整个地球只有这间房子亮着灯,自然而然就找过来啦。
“那是你们人类称之为【梦】的东西。”少女停下了和少年的争论,对I教授点了点头:“不错嘛,居然仅仅靠着数学工具推算出来了……那么,先自我介绍一下吧。”
少女和少年都露出非常郑重的表情,起身站直,一个接一个地说道:
“旅行者2号探测器,又名水手12号探测器,公元纪年1977年8月20日0930时发射升空。”
“旅行者1号探测器,又名水手11号探测器,公元纪年1977年9月5日1530时发射升空。”
与他们的外表极其不相符的庄重感。
“等等……”内子总算抓住了一个问题:“为什么1号的发射时间反而要晚?”
“啊,那是因为这家伙很不靠谱。”少女,或者说旅行者2号露出不满的表情:“明明发射序列排在前面却总是丢三落四的……之后也没有按预定计划飞出太阳系……”
“那可是因为你一直在海王星附近磨磨蹭蹭的啊……”少年不满地嘟哝道。
少女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那可是我的既定任务啊。反正,在海王星有着了不得的发现,好像就是从那时起我们被什么东西改造了,产生了自主意识,可以采集宇宙尘埃作为燃料,身体突然变得可塑了,稍微改造一下就弄出来了近光速发动机……不过近光速飞行好像给这家伙带来了一点后遗症。”
“因为刚开始还不太适应吗,不小心就弄错了参照系……”少年很小声地争辩说道。
“……听上去就像一个蹩脚的小说剧本。”I教授咕哝着,回到座位前端起了杯子:“再来一杯白兰地。”
少女闻言惊讶地偏了偏头:“还有这种东西啊……那么,请也给我们来一杯吧。”
我和内子都很明智地没再提年龄的话题。
“居然是这种味道啊。”少女接过酒杯,猛灌了一大口,咂了咂嘴:“不得不说,模拟的还真像呢。”
“那么,我们其实是处在一个虚拟的世界中吗?”我试探着问道。
“唔——这么说也不尽然。比如你刚才开门的时候不就看见了真实的世界吗?”少女把玩着酒杯,若有所思地回答道:“我认为——其实我是我们处在虚拟的世界中。我是说我和那家伙。”她偏头指了指少年。
“虽然这么说很抱歉,但我怀疑你们是某种应激机制。在我和那家伙先后抵达大气层的时候,这个房间接收到了某种信号,于是就【创造】出了你们三个人。至于为什么非得是你们三个不可,也许是预设的,也许只是随机遴选的人类样本而已。”
“不……我们不可能是刚刚才产生的啊!我有着从出生至今的记忆,他们也一样……”
“记忆就不可能被创造了吗?”I教授插话进来。
“那如果我们是刚刚被创造的,为什么会保有着正确的记忆呢?”内子不解地问道,她看我们似乎都没有听懂,于是解释道:“我是说,随便怎样的记忆都可以吧?为什么我们还能记得正确的事情?我知道你们……旅行者1号和2号……,也知道公元历史,知道贝多芬和德沃夏克,知道新历和旧历……”
“这恐怕是出于校准的考虑。”少年——旅行者1号提出了看法:“你们应当是作为某种存储知识的容器,同时也准确地记录着时间,这样便可以精确地推算到日期。说到新历和旧历……你们还记得为什么会改换纪元吗?”
“我想想,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吧……只是说:是时候换个纪年方式了,之类的……反正那也是在我出生之前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