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打皇城南下的这群公子哥里,梁少爷算是领头的,吃喝玩乐无一不精,包裹里的银子又是平常人家祖上攒三代也攒不及的数目。
九陵城里的戏班子使出浑身解数,就为了留住这几位爷。
台上正亮着嗓的,是义云班的陈姑娘,一枝独秀的角。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水灵灵的眼里柔情婉转,一颦一笑不比唱词缺几分惊艳。
四方椅上的梁少爷半仰着头,闭着眼,老神在在道了句,嗯,还不错。
身边伺候的人长了个心眼,当天晚上,把这陈姑娘领进了梁少爷的屋门。
陈姑娘坐在床畔,一曲刚唱罢下台,红衣艳妆还没卸了,眼里却没了台上那股精神劲儿,迎着红烛倾泻的光,对梁少爷说:“我给您唱首曲儿,成吗?”
梁少爷默了又默,盯着她一张脸,想问她是真傻还是假傻。
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生硬的点了点头道,“好。”
曲子又起,红烛帐暖,余音绕耳。
梁少爷听的入神,枕着胳膊,仰头闭眼。
直到夜深,他看陈姑娘也累了,递了杯半凉的茶过去,恍然触到一抹冰凉的指尖。
天儿是七月的流火,手是千年的寒冰,冷,是真冷。
陈姑娘唱了一夜的曲,嗓子全哑,干脆话都出不了口,只得罢了次日的戏。
02
从此梁少爷将陈姑娘拴在了腰上,走哪儿带哪儿。
义云班火了。
背后靠着梁少爷这颗大树,同行的讽言讽语,转瞬成了谄媚逢迎,一时间敢在明面上跟义云班叫板的班子,倒是真的绝迹了。义云班班头腰背挺直,硬气得不行。
这日,一曲唱完,陈姑娘收了水袖下台,到梁少爷面前请了个礼。
梁少爷坐着椅子,伸手抬了抬陈姑娘的翘脸,说:“把脸洗了。”
陈姑娘僵着脸,没应这声。
“把脸洗了。”梁少爷重重的重复了一遍。
人人都知当年一场事故陈姑娘面容尽毁,只靠妆容掩盖,已多年不见其人真面目,好在嗓子没倒,在这偌大梨园倒还有三分立锥之地。
周围人都歇了半口气,盯着这块儿,就准备看陈姑娘怎么接这话茬。
陈姑娘默了半晌,也没依他的话。
梁少爷耐心真好,道了第三遍,“把脸洗了。”
从偏门过来的班头儿冷不丁听到这一句,愣了一下,连忙走到陈姑娘身前一挡,像没看到这幕似的,低着头跟梁少爷赔了个笑道:“今儿这曲梁少爷您听得可喜欢?”
梁少爷似笑非笑地抬了抬眸,淡淡道:“喜欢,陈姑娘唱的,如何不喜欢?”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这可是陈姑娘的拿手戏……”
梁少爷挥了挥袖,断了班头儿的话头,“戏听完了,这就走吧。”
默了半晌的陈姑娘这才稍稍颔首,应着,“您稍等。”
陈姑娘直起款款细腰,转身朝班头儿给她单另的换衣间走去,沿路各人的脸色都尽收眼底,却又是丝毫没瞧见一般。
梁少爷的洋车就停在义云班门外,经此一次,明眼人瞧着陈姑娘倒不像是失宠了,只是这么挑战梁少爷气性与耐性的,九陵城里陈姑娘这是头一位。
03
晚间,陈姑娘着一身素袍,精致的脸上依旧是浓墨重彩的艳妆。梁少爷推门而入,倚着门边打趣道:“陈姑娘天人绝色,怎么就不惜得给我瞧瞧真面目啊?”
“真面目,怕吓着梁少爷。”
“那我这颗心可真是玲珑心,不经吓。”
陈姑娘沉静片刻,道:“梁少爷今日想听什么曲?”
“随便,你唱的我都爱听。”
红烛了整夜,屋里设着不合时宜的炭火,烘得人心浮气躁。
梁少爷落了一脖子的汗也不在意,只恍恍惚惚听着婉转的戏曲,盯着陈姑娘广袖下半露的指尖,想再给她递杯水,想看看是不是还跟上次一样,冰若冷霜。
04
隔街的流溪社新来了个角,名叫洛儿,纤肢柳腰,嗓音清绝。
最爱唱戏本里赚眼泪的缠绵悱恻,九陵城里的人儿都爱把她跟陈姑娘搁一块儿比比。
把陈姑娘栓在腰上的梁少爷闻言倒是得了趣,抽空去听了那么两嗓,一扭头冲陈姑娘问道:“你听着如何?”
陈姑娘答道:“洛儿姑娘唱得着实不错。”
“不错是不错,”梁少爷对上她的眸,“却没你唱得好。”
一曲终了,周遭都寂了下来,陈姑娘也沉默下来,嘴角却头次露出了些压不住的笑意,梁少爷茫然地晃花了眼,又见如不见。
05
又一日,公子哥们天香楼摆宴,月上中天的点,喝大了的公子哥之一挑眉看着将陈姑娘栓在腰间的梁少爷,笑骂道:“你可别醉在这温柔乡忘了回京的事,梁老爷的诏令怕是早就下来了吧。”
“自然没忘,早晚的事。”
“那这戏子……”有人在梁少爷耳边不重不轻敲了一句。
梁少爷抿着嘴,无端泄露了几分冷意。“不过是个戏子,”说着自然而然抬起手边的尖下巴,“听厌了,也是早晚的事。”
言语声高,将那从深处传来的破碎声盖了个干净,没人听见,独有一人觉。
那晚喝醉了的戏子,脑袋磕在床边,没剩什么力气亮嗓唱曲。
梁少爷摸着她的眼睛,似有若无的叹息绕在耳畔,她听见梁少爷道了一句。
“我来九陵,为找一个人。”
“梁少爷找着人了吗?”
“没有。”
戏子闭了闭眼,觉得自己真是醉了。
06
启程回京的日子定在下月初五,这初四了,陈姑娘还栓在梁少爷腰上,没人知道会不会被栓出城外,直栓到皇城。
陈姑娘也不知道。
陈姑娘唱曲的房间里,梁少爷摸着陈姑娘垂腰长发说,今晚咱们不唱也不听了。
“那您要我做什么呢?”
“跟我说说,义云班后巷,二十年前还在的那颗参天垂柳,是怎么枯的?”
“烧枯的。”陈姑娘这话接的快,像是知道他要问这个似的。
“是吗?”梁少爷喃着“烧枯的”三个字,盯着陈姑娘的眼角,像是要在其中望见什么陈年旧迹一般。
“多可惜啊,”梁少爷又伸手捏着她的下巴,摸到满手脂粉,“这纵火的人真是不长眼。”
陈姑娘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侵晨,梁少爷要走了,炭火烧到头,只剩惨淡的星火,陈姑娘不知哪来的力气,扯住了梁少爷的衣摆。
那人一回眸,清冷的眼中把她卸了妆的鄙陋模样印了个全,陈姑娘的力气蓦地泻得干干净净。
梁少爷勾着唇角轻轻一笑,“陈姑娘是要留我吗?”
陈姑娘摇头,问他,“梁少爷要找的人,找到了吗?”
星火迸溅的声音像炸裂在她耳边,陈姑娘胆怯地闭了闭眼,一瞬间没能看清梁少爷的神情,只听那人道:“找到了,找到了,所以便要回去了。”
她的指尖凉透,没有闲余力气支撑,一不小心,便松了手。
那人,自然是没留住。
梁少爷出城的这天,整个义云班除了陈姑娘都来送他,被梁少爷一手捧红的义云班感激不尽,班头儿上赶地说着好话,坐在车里的人半阖着眼,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忽地,梁少爷转了眼眸,盯着班头儿问道:“我怎么没听过陈姑娘全名呢?陈姑娘叫什么?”
班头儿表情一滞,眼神忽而变得深重。
那是个久远封尘的名字,她从火堆之中爬出来,苟延残喘地思念却只见一片空荡荡,她要找的人不见了,仅凭姓名记住他。然而时日一久,日渐凉薄,她将姓名锁在了最深层的柜子里,钥匙也一同沉了湖底。
她以为自己不念了,只是没想到有一天,有个姓梁的人,硬生生撬开了锁,探知了她的姓名。
“叫念梁,陈念梁。”
07
二十年前,南下的梁老爷,与义云班昔日台柱暗生私情,发觉这件事的正是如今台下听戏的的梁少爷。
为平梁太太的气性,他和梁太太跟随而至,端了义云班的台子,砸尽帷幔边窗,再扬手一场大火,断了梁老爷的念想,当真是干脆利落,手段妙绝。
他此生最瞧不起的,便是戏子。
他不知道被大火触及的院墙里,那个面容生涩,与他言笑晏晏一时的人也是个戏子。
也没想到,多年之后自己要找的人,被自己亲手埋在了往日一场火里。
陈姑娘敛起袖子,避开梁少爷一手的凉意。
“梁少爷并非头次来九陵城。您第一次来时,翻过义云班后巷那堵墙,送了只风筝给我。往后的许多日子里,您又送了许许多多只风筝给我。可是梁少爷大约不知,我与那风筝一样,翻不了这堵墙,出不了这座院,大火烧来的时候,我跟这老垂柳命迹相同,都逃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