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纪念我的同学、朋友杨文先生。
六月,到成都后,我一直想找杨文的音乐作品,或者他的熟人。总之,结果都是失望。
城市,不缺绚丽、璀璨。当然也不缺世俗。然而,城市却没有储存曾经的记忆——成都在不断变化,我去了杨文以前工作的几个地方,却没有找到他残留的故事。
认识杨文,还在中学。那时,我和他,都是懵懂少年。
我们都喜欢音乐,和其他同学一样,在一家比较好的中学埋头苦读,都是勤勉努力准备高考的样子。
可是,我知道我是装的。我那时候疯狂迷上吉他,整天用背单词的卡机听一些港台的流行歌曲。闭上眼睛,总是浮现那些激动人心的音乐会的场景。
当然,沉重书包里自然还是按部就班地塞满了梦想,考一所更好的大学,然后把业余爱好玩成专业。在大学里憧憬文学、音乐以及远方,这才是八零年代末期中学生最文艺标准模式。
然而,我却为此感到孤独。课堂上,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去牵引窗外那朵漂浮于远方云。
没有想过云之归处。心猿意马时,每天撒在山外远方的长亭、古道间斑斓的夕阳,总是犹如万花筒般,变幻着少年想象,璀璨得无法收拾。
那一代的中学生,具有夸张的想象的人肯定不少。不然,九零年代后,也不会出现那么多的校园歌手。
我听过“同桌的你”,平心而论,唱得动情时,最多也就是我们中学时代随意着原创歌曲那副表情。
(请跟我来,苏芮;)这首歌,是我们中学时期最喜欢的歌曲之一。
文学、音乐以及远方——杨文,就是这样和我认识的。
一个周末寂静而无聊的午后,我在教学楼顶音乐教室独自弹琴,一会古典一会歌曲,却没想到他闻音而动,推门进来,然后咧嘴就笑,你,是橡树?
我点头,然后,我们就在空旷的音乐教室,无聊着天南地北胡侃。谈功课,谈世故,然后,迫不及待开始谈音乐。
谈到音乐的时候,他很兴奋,撩开衬衣,从牛仔裤兜里摸出胶布缠好的两双筷子,然后端正坐在一台破旧的脚踏风琴面前,铺摆了厚薄不一的诸如生物、政治、物理、数学之类的课本。
然后,他脚踩一个塑料水桶,一个铁皮撮箕,筷子便飞快轮过那些课本,他开始唱歌了。
“我要捉住那红红的太阳
要它只为你放光芒
但愿有一天得到的回答
像太阳一样
爱情 爱情 像太阳——爱情 爱情 像太阳——”
“唱得真难听。”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在笑。他也在笑。
说实话,他的节奏感觉非常霸道。塑料水桶,铁皮撮箕,以及两双筷子扩张而鲜明地置换了原唱歌曲的强弱表现。
他以非常自我的近乎宣泄的嘶吼,表达了他的歌唱。于是,刘文正甜润、唯美的抒情,变成了粗野、肆意的咆哮。——多年以后,庾澄庆唱这首歌时,我总想起那个遥远的午后。
这个午后,我们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
他个子和我同样精瘦,差不多高,而且还戴着厚厚的眼镜。显然,平时上学放学时他背着书包,外貌看去同样斯文,同样是一副勤勉努力,准备高考的样子。
——都会装。否则,无法向父母交代。
很多时候,我们各自诚恳地向父母解释,我们将去同学家温习功课,由此赚取了大把的时光,并借以沉醉于我们喜欢的音乐。
我买了一把钢丝弦的吉他,他去买了一副真正的鼓槌。在学校僻静的音乐教室,我们那位闲置在重点中学的音乐张老师,终于青春焕发地踩动他的脚踏风琴。
颇有点不伦不类。但是,我们最早的键盘、吉他和鼓的组合,就是这样充满喜感,并且毫无悬念成了附近大、中学校最有名气的乐队。
那真是一段幸福的时光。我们会装腔作势去唱一些忧郁、悲伤的情歌,就像是装作努力准备高考一样。
每次受邀演出,我们都不会再想烦人的高考,更不会想悲伤的情歌。无论怎么温柔的情歌,我们习惯临摹我们想象中的痛苦与深沉。所以,无出意外,情歌都被扯向摇滚。
日子,便这样无声无息流逝。
不出意外,我们的高考遭遇重大的失败。我读了一个我不喜欢的学校,他则远道南京,选择了自费学习流行音乐。然后,各自结交新的朋友,组织新的乐队,继续着高中的生活。
才上大学,偶尔,我们也会穿越千里,去彼此的学校,继续我们的高中组合。然而,后来更多时间,我们和所有同学们一样,慢慢学会了疏远和独立。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迪克牛仔 )杨文,与后来的乐者相处,常以迪克牛仔自勉。
我曾写过不少的歌,然后带着我的乐队肆意去嘶吼、吟唱。缺少杨文,演绎着这些歌,总让人感到莫名其妙的缺失。为此,我汗流浃背噼里啪啦着学了架子鼓。
在我们那个年代,赚钱开始成为了生活的主题。读大学也就变成很累心的事情。
大学一年,暑假前,学校组织了严肃的主旋律歌会。正好提前放假后赶来看我的杨文见我垂头丧气,便提议在这次本来情绪不高的歌会上,和我再来一次合作。
这也是我记忆里,告别无忧无虑少年时代和杨文的最后一次合作。
那天,只有贝斯、吉他与鼓,以及背着节奏吉他的两个歌手。晚饭,我们喝了不少啤酒,说了不少生离死别的酒话,当然也嚼了不少卤猪脚。
然后,我们五、六位莽撞少年打着酒嗝,次第摆开话筒,无序而颓废地站在了舞台中间。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延时solo在酒精刺激下,胡乱穿越挤满老师、同学的礼堂。锋利、肆意的情绪旋律,被杨文以密集的鼓点推动如是海潮。
我们开始分着声部合唱,最后,整个学校礼堂,都挤满了老师和同学们热血沸腾的嘶吼。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那天晚上,我们继续喝酒,直到最后喝醉。
多年以后,一旦回忆那个嘶吼着唱歌,大腕喝酒,大嚼卤猪脚的晚上,我还清晰想象得出,当年,我们确实是标准的愤青的样子。
那天以后,我突然健忘,忘却了很多关于理想和爱情的事情。当然,我也忘却了音乐,几乎再也没有摸过吉他。
既然健忘如此彻底,最后,顺其自然,我也就近乎彻底忘却了杨文。
迷茫,多年。
慢慢地,我,或者我们,已经习惯在绚丽、璀璨的城市里,奔波往返,执意寻求各种光怪陆奇的世俗。
自然,也就习惯了欣赏身边的同学、朋友走向成功,或者迎接失败。在灯红酒绿里从来不乏人生的感悟。只是,这类空洞的感悟之后,很多诗与歌,很多梦想与远方,就非常自然地无声无息退守内心深处。似乎冬眠,也似乎已然死去。 所以我没有想过怀念。
(花祭,齐秦 )
中学时候,杨文找到了翻录的齐秦的歌带。随后,这首歌成为我们当时的最爱。回想少年,这才明白,确实已然花祭。
十年前,我独对长江,看长江一如既往不知疲倦向东流去。那时,偶尔有沉闷的汽笛,恍如苍老的鸟,蹒跚着随重庆半岛上空湿冷的气流翱翔,摇摇欲坠。
我决定去成都看望杨文。
再见杨文,是在成都玉林的一个音乐酒吧。我们见面后,这才发现,我们其实都以不同模式的灯红酒绿,继续假装已经透彻地感悟到了人生。为此,我们说了很多关于生活的领悟,互相灌喂对方无休止的无用的心灵鸡汤。
他很忙碌,辗转在成都市区好几个酒吧来回跑场、演出。然后,他气喘吁吁和我相约喝酒。喝酒时候,他喊来他的音乐伙伴们陪同,然后,大家喋喋不休彼此劝酒——没有下酒菜,全是豪爽和热情。
我确实知道杨文为人是非常豪爽,但也开始不知道现在的音乐,到底是什么了。
那天,我们喝了很多的酒,然后,我和杨文稀里糊涂中,被他的太太像收拾行李一样,招呼着一起喝酒的伙伴们,把醉醺醺的我们塞进了一辆面包车。
第二天,也是午后,我们泡茶闲聊,却冷场很久。然后,杨文开始说刀郎的故事。似乎,他们因为在成都混着音乐,所以相识。
他感慨着刀郎成功,也感慨、自责着自己勤奋努力却尚未成就。
大学毕业这么些年,杨文往返数个酒吧、夜场伴奏,居然坚持着煎熬他的音乐梦想——但是,我也不敢承认,如是当时中国娱乐圈里风景,不是商业、娱乐,而是艺术。
杨文很勤奋。他已经成为成都娱乐圈中颇为知名的键盘手。
是的,他不打鼓了,下班之后,夜深人静,他便继续喝酒,继续他作原创。他的太太略带抱怨说完,我很感触,并且,我相信杨文可能是借以于灯红酒绿里,有片刻抽身,继续维持着由少年逶迤至今的远方的诗与歌的憧憬。
其实,有憧憬,便有了人生的精彩。
离开成都的时候,是一个冬季的早上。我无法在雾霾深重的街头,看到更远的街头是否尚有出租。那时,我哑然。在成都,寻找远方的诗与歌,挺难。
一晃,经年。
因为各自忙碌,奔波,我和杨文却终于失去了随时的联络,以及彼此的消息。
然而,我相信我们无论以如何的方式生活,都会在不缺绚丽、璀璨和世俗的各自的城市,即便为灯红酒绿淹没着,也会凭借各自的信念,守护着内心深处尚未死去,但已冬眠的关于诗与歌的憧憬。
偶尔,在倍尝生活滋味以后,这种憧憬如是一种清纯的甜,浸润着冥想翩翩的独处。
一路走来,憧憬尚在,就像可以随时寻找到由少年往来至今的路。远方的诗与歌,如是不断的桥,耸立水岸,恬然等待。
归途尚在,少年亦然也在。
二零一六年,我回到四川,邀约另外两位少年时好友阿木和思华闲聊,顿然得悉,当时杨文已然不幸病逝。
是夜,潸然,感伤之后,各自黯然离去。
第二天清晨,阳光照耀床头,寂静。恍然,Beyond演唱的《海阔天空》似乎犹如披一身晨辉的大鸟,在碧空上翱翔。
多少次,迎着冷眼与嘲笑,从没有放弃过心中的理想。 一刹那恍惚,若有所失的感觉,不知不觉已变淡。
(海阔天空,BEYOND )
怀念永远的黄家驹,也怀念无名的乐者,我的挚友杨文。
歌声中,那位用胶布缠好的两双筷子,在脚踏风琴上敲打课本的杨文;那位留着披肩长发,肆无忌惮嘶吼着国际歌的杨文。
那位辗转成都、南京、昆明、丽江在酒吧里,为音乐生存而顽强工作的杨文;
以及,那位于灯红酒绿里,继续维持着由少年逶迤至今的远方的诗与歌的憧憬的杨文,似乎已然融化为他远方路上的诗,与歌了。
于是,绚丽、璀璨和世俗纠缠的城市,以及城市的灯红酒绿在慢慢幻化,成了前往远方铺青叠翠的路上,那些葱郁的树,以及满山遍野的山花。
此刻,窗外雾霭正浓,犹如我上次离开成都的天气。隐隐约约,远处有人正在弹琴,音符宛如夜空的精灵,肆意轻盈舞蹈。
到成都之后,我终于没有找到杨文的音乐作品,也没有找到他曾经的音乐伙伴。但是,这个城市似乎从来不缺少喜欢音乐,憧憬着远方诗与歌的人。
杨文会是一个永远的少年。每一个喜欢音乐,憧憬着远方诗与歌的朋友,他们也是少年。
所以,我们终究会充满憧憬地生活下去。
——杨文,无名的,充满灵性的非体制自由音乐人。于2015年不幸病逝。纪念他,也纪念我们曾经有过的少年的美好。因为尚未找到他的作品,只好以他喜欢的歌曲,插于字里行间,一起品味我们自少年而来,再往少年而去的感怀。
(再回首~橡树伙伴吉他弹唱。 ) 即在本文结束,我的师兄和一位歌者,在城市那端的一个茶楼,以手机录音,演唱《再回首》发来。以此歌,予各位新老朋友,寒冬中彼此同行,回望少年。
鸣谢各位朋友对《流浪的橡树》原创的支持。每一个在理想道路上行进的少年,都是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