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宇宙里穿梭的房间:在宇宙里穿梭的房间

平行宇宙,平仄破旧的北京呼家楼老宅里发生的神秘轮回!

彡野《在宇宙里穿梭的房间:在宇宙里穿梭的房间》

第零篇 坏掉的走廊灯

连续的排练让绿子不太舒服,再加上突袭的流感,现在她感觉自己的胃里像装了一只死老鼠,恨不得把整个胃都呕出来。她在楼下走下出租车,疲乏不堪地向家门口走去,这是一栋很陈旧的居民楼,住的也大多是老人,除了位置在东三环呼家楼还算比较好以外,其实早已经破旧不堪,蟑螂爬进爬出也足够让一般人偶发心烦。

但此时让绿子心烦的是那么一个无可奈何的念头,那就是她感到自己韶华易逝、年岁将老。“老”这个敏感的字眼是很多人都无法正视和说出口的,绿子也是众人中的一个。

“我为什么不能承认这个,连这个词也有些不敢在心里提出来。”她问自己。

但其实绿子不过35岁,这个年龄应该谈不上“年迈”,但是作为话剧演员,她突然发现那些年轻貌美的角色不再适合自己了。但是更让她忧心忡忡的是她的婚姻,那是她更不敢提出来的词,那个词该叫什么,“疲乏”、“流逝”,还是“绝望”。

她觉得,或者说是越发地觉察到,他不再爱他了。

可能是因为一个一个细节,可能是因为她那过了最好的年华的想法让她产生自卑感,也可能是爱情有一个被生物学规整好的保质期。人们总喜欢这样的剧本:两个一起长大的男女,已经享受了起初单纯美好的爱情,步入比较平和的婚姻,已经经过风雨,现在也该坦然面对爱情的消逝。但是那些乏善可陈、平庸又平凡的幸福剧本,常常被活在其中的人肆意篡改到面目全非。这些年为了表演,她一直没有怀孕,而最近医生却告诉她,她无法怀孕,这让一切又蒙上了一层悲剧色彩。

“哎。”

她走出电梯口叹了一口气,楼道的陈腐味道却塞进了口鼻。

是不是一切都要变了,她想。绝望的感觉钻进了她的心胸,填得满满的,如同一只倒挂在胸腔里的蝙蝠,顶住了她呼吸的肋骨。

多么绝望,似乎随着年龄成长,死亡就在不断临近。那些过往消失在疾驰而过的时光里,只留下了眼前一片捉摸不透的空白和面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恐慌。

“如果他离开我,我还能开始吗?”

这时走廊上的灯突然灭掉了,而她也刚刚走到了家门口。这些令人窒息的压力依旧盘桓不去,但不用多久,她就再也不用考虑这些了。

因为,她死了。

就如同这走廊上的灯一般突然熄灭。

第一篇 凌晨5点半

2016年3月12日凌晨5点半,川子睁开了眼睛。躺在北京东三环上呼家楼一栋老楼的床上,往北就是三里屯,是北京最放浪形骸的地方;往南就是国贸,是北京最繁华的地方;而他住这一块还保留着朝阳区的民风——粗糙,酸辣,呛鼻,淳朴。川子住在呼家楼北街一栋1986年的老楼里,养鳄鱼的典当铺老板还有遛龟的大爷都是他的邻居,楼上大叔的狗细脆的脚步声是他睡觉时候的催眠辅音。楼里“街里街坊”多是七八十岁的老人,尽管中年时搬进了这栋十几层的楼宅,但是却还保留着胡同人的生活方式。北京的老爷子们一到春夏的傍晚就坐在楼下的破沙发上,哼起小曲儿,唠着家常天下事,仿佛这一平几万的宅子不过是晚清的平屋,这楼外川流不息的东三环也不过是胡同里的一条石板路。京味儿的文化还流淌在老北京的腔调里,这楼房不管是一平多少钱,也不过是人安身的地方。

6号线和10号线在北京东三环的呼家楼站交叉停留。城市还没有完全苏醒,昨夜加过班的人还在梦里,一呼一吸吐出的气息和北京初春生冷的空气搅拌在一起后,又被人吸入肺里。央视大裤衩在稀薄的清晨里耍着流氓,吊着一个大裤裆子横眉冷对国贸的各色外企,那些经久挺立的高楼,带着一种仿佛有丰功伟绩的骄傲,在白天折射阳光,在夜晚散发光芒。京广桥把这一片儿从北到南穿得利利落落,桥上桥下再过那么一两个小时,宝马和大奔,Jeep和路虎,保时捷搅和着几辆特斯拉,就会纷纷上场,撑起国贸人的面子。

川子睁开了眼睛,对整个世界不管不顾,只顾着凝视着空气中忽闪忽现的鸟叫声。他大睁着眼睛望向天花板,鸟叫声从天花板上飞了进来,各色各样的鸟,各式各样的声,有的悠长,有的绵延,有的干净利落,有的湿润婉转。他细细听着,似乎试图把听到的都吸进肺里,慢慢消化着。所有的时间已经在此凝滞,凝滞成一个清晨的森林。他躺在床上,整个北京在周边塌陷,随之整个地球塌陷。就在一瞬间,整个宇宙只剩一张床和一天花板的鸟鸣。

突然,手机闹铃响起,这时凝滞的时间才开始渐渐流动起来。再万分之一秒的时间内,川子的岁月也迅速汇入了旁边京广桥的车水马龙之中。

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川子想,一边把白色衬衣上的扣子一粒一粒扣上。

他一个人住在这里,现在没有妻子,没有孩子,也没有朋友,看似只是这个城市中空巢中年中的一个,但是他有很多酒,西凤和茅台,兰陵和二锅头,俄罗斯伏特加和白兰地,山崎和SmokeHead,新旧世界各个姿色的红酒。他几乎没什么癖好,只是房间里屯满了酒。一个人住这,酒水比人还重,他特地买了个酒柜放这些东西,放这些老朋友,好像自己受了某种创伤似的只能与酒为伍。其实,更恰当地说,他更像有些酗酒的问题。但这是北京,不是美国,不能随便说一个人有酗酒问题,也不能随便拉一个人去参加戒酒会,也没有这种组织。在中国每天在酒局上喝大酒不算有酗酒问题,唯一能让中国男人戒酒的不是什么神奇的自省自律戒酒会,而是医生给的诊断报告,报告上边会有几个出色人物的名字,一个人物叫肝硬化,一个叫高血压,一个叫胃炎,这三个是中年男人最常见的戒酒偶像。但是川子没有酒局,也没人劝酒,也没有酒精成瘾,也没有戒酒偶像。他是一家酒吧老板,在工体一座小楼的二层开着一家名叫时空(Time&Space)的酒吧,以前他不是干这活的,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有另一种生活。

命运像一个巨大的涡旋,那些在周边游泳的人,总是不知不觉就被卷入其中,但一旦卷进去了,仿佛就再也出不来了。

8点30分,川子走出公寓,走进街角的咖啡店,他要了一杯美式还有一个牛角面包,然后坐到靠窗的位置,他伸出手来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表盘上有一个裂缝,但是并不影响手表的正常功能。秒表继续均匀地行走,像丝绸佛过婴儿的脸颊般流畅。只是这表戴在川子身上多少有些不太匹配了,表头太小,表链又太细,尽管是银色的中性颜色,但依旧让人觉得不够恰当。

“应该快来了”,川子心想,他的手指在咖啡杯的盖子上轻轻敲击了几下,然后拿起咖啡呷了一口。

一分钟后,时间的巨轮顺利驶入8点45分,川子突然紧张了起来,他皱起眉头,凝视行人走来的方向,行人匆匆走过,川子的眼光落到了一个被人群裹挟着的女人身上。女人看不出年龄,身材紧致轻盈,皮肤雪白,一头黑色的长发,发尾卷着,里面穿着一件长及脚踝的淡绿色连衣裙,外面穿着深灰色的廓形大衣,眉头显得有些紧张,背着的单肩包里似乎不是笔记本就是资料,把她的右肩都压低了一些,她走得很快,甚至在脚步中带着一丝怒气。看到她后川子便把杯子举到了脸颊,半低着头假装在看手机信息,他继续用余光注视着女人,直到她消失在窗前可及的视野里。然后川子把没吃完的牛角包丢在了窄桌上,快步走出了咖啡厅。他走在人群中路过一个又一个行人,距离女人越来越近。

女人低头看表后却加快了脚步,眼看十字路口就要到了,川子几乎是扑了上去试图一把抓住女人的手。可是这女人却在回头看了他一眼后露出惊讶且愤怒的表情,仿佛看到了来自地狱的魔鬼,她用了全身最大的力气在万分之一秒间挣脱了川子。就在这时,一辆疾驰的小轿车撞了上来,之后轿车继续前冲,在几乎是半秒的时间内丝毫没有减速地撞到了马路对面的电线杆上,连司机被甩飞了5米的距离。

女人躺在血泊中,撞断的腿脚像玩偶的截肢,绿色的连衣裙被血迹染成了深棕色,她大睁着眼睛,与其说是恐惧更不如说是惊讶。仿佛没有来得及在脑海中过完一生,就被夺走了生命。在被撞飞的刹那她的手表脱落了下来,而那块表从样式到材质,从表盘到表链,从指针到裂缝和川子戴着这块一摸一样,只是它永远停留在了8点48分。

经历了这么多次,川子却依旧无法接受,他经历过怀疑、无助、愤怒,最终不得不承认这件事确实已经发生。一点征兆都没有,这该死的车子就像受到诅咒一般出现,从此就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他宁愿这世界上从未出现过这种交通工具,所有的人都回到骑马通行的日子,或者,更简单点让他从来都未出生过,便不必经受这种痛苦。

川子失望地转过身,悲伤让他直不起腰来,他本来便不是很高,大概一米七二的个子,现在他整个人蜷缩得像一个蚕蛹,被悲伤包裹到透不过气来。他走回自己的房间,似乎是用了一辈子的时间才用颤抖的手打开了房门。他只是从酒柜里拿了一瓶酒,一瓶伏特加,然后一口灌了下去,然后一头栽到了床上,放佛眼睛中灌满了酒,辣的眼泪直流,无法睁开双眼,也发不出声,啜泣得像一只小鸟,接着整个人晕眩了过去。

_______________

2016年3月12日凌晨5点半,川儿睁开了眼睛。躺在北京东三环呼家楼一栋老楼一间窄小的卧室里,往北就是三里屯,是北京最放浪形骸的地方;往南就是国贸,是北京最繁华的地方;而他住这一块还保留着朝阳区的民风——粗糙,酸辣,呛鼻,淳朴。

川子有些宿醉,头颅中像灌着铅一般,他把头从重力的拉扯中拔了出来,轻轻拍打了一下,发现自己已经滚到了地毯上,旁边有一瓶同样倒地的伏特加,逃跑的酒精分子充溢了整个房间。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把身体支了起来,像一只上吨重的笨熊一般坐到了床沿上,双手托着脑袋,眼睛里还有红血丝,口舌间满是苦涩干渴的感觉。川子借着窗外的月光看了一下表,4点30分,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他干咳了几下试图把嗓子上那种毛躁的感觉抖掉,基本没有什么效果。楼上养的狗已经醒来,开始在房间里跑来跑去,爪子摩擦地板的声音沿着天花板穿到了川子的房间里。他站起身走到厨房,打开冰箱取出了一瓶苏打水灌进了喉咙,才稍微好受了一点。接着他走进了洗手间,洗手间很窄小,喷头喷出来的水可以落到马桶盖上,各种生活用品七零八落地放着,呈现出一个三四十岁的单身男人不算精致的生活状态。他打开生锈的水龙头擦了把脸,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比实际年龄还要老一些,眼角的鱼尾纹毫不掩饰地装点在眼睛的两侧,嘴角的笑像被一抹乌云卷到了遥远的天边,而脸上只留下了一场阴郁的秋雨。

他生活在不过六十平的两居室里,楼房陈旧,白色的墙面凹凸破损,两墙交接缝隙里的昆虫找到了自己迷宫穿行的方式。蟑螂以富有弹性的身躯,时不时地从防盗门下的缝隙里爬进爬出,从一个空间爬到另一个空间,进行一场穿越时空的旅行。

川子走进狭窄的厨房,拿起一个废弃的炒菜木铲开始拍蟑螂,他拍死了苏打水瓶上的蟑螂,还有灶台边上的一个。接着又拿出了一瓶伏特加,顺着喉咙灌了几口。

除了酒,他的生活很简单,不会堆叠任何多余的什物。他睡在次卧,主卧的门常年牢牢地关着,川子很少去那里,也从不往里面放任何东西。他已经在这生活了十年,十年是很漫长的岁月,但又快得狠,快得像一次呼吸一样简短。

川子的手机响了,上边显示是川子妈的来电,他依旧没有接电话,手机只能绝望地躺在被褥里,有气无力地叫了几声,之后就放弃了挣扎,继续沉沉地昏死了过去,直到时空向它投递了一条短讯,它才又打起精神震颤了一下。

“川子,妈妈煮了饭,回家吃饭吧。”川子妈没有死心,还是发来了信息。

川子重新回到了床上,像一个孩子一样蜷缩着,双手紧紧把被子抱在怀中。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东西大于我们自身,以至于当它们哪怕是轻巧地来临时,我们也毫无招架之力。

川子此时此刻是一个被碾碎的核桃,混杂着硬硬的核桃壳碎末,僵硬而又瘫软地躺在床上。那张空荡荡的床,分明是两个人的空间,却只装下了一具活着的尸体。川子死死地睁着眼睛,用上所有的力气压低内心的绝望,像是踮着脚从一头蟒蛇边走过:

“不要惊动它,不要惊动悲伤,呼吸也不要出声响,不要惊动死亡,不要惊动那些在黑暗中觊觎你幸福的东西,他们是最无情的强盗,他们的血口是豺狼的口,他们的腰身是蟒蛇的腰身,他们的心肠是铁石的心肠。”

悲伤蹑手蹑脚地走着,走过悠长悠长的时间,终于熬到了五点半,窗外照旧响起了悠扬的鸟叫声,这些长者翅膀的生物是被派来探视川子的使者,只是川子永远也不知道,他们背后的主人到底是天使还是恶魔。

京广桥上上下下车水马龙越发活跃。8点30分,川子准时走出公寓,右转再走几步到达电梯门前,电梯从13层来到12层。门开了,电梯里站着的大爷抱着一只幼年的博美,漆黑的眼睛盯着川子,像盯着一个老相识。在狭小的电梯里,大爷、川子和狗都没有说话,走到楼下,川子看了一眼背道离开的大爷,那只博美也回望了一眼,它用一双黑得不染半点俗世的眼睛看着川子。这让他想起了绿子第一次说楼上大爷有一只狗,那狗有双黑不溜秋的眼睛。

8点45分,川子和往常一样坐在窗前,穿绿色连衣裙的女人如往常一般匆匆走过,只是这次川子没有追上去。他已经追上去无数次,也曾在路口等过无数次,也曾提前或者延后出现过,他用各种方式在2016年3月12日出现着,却始终无法阻拦那辆该死的车的失控,无法阻止眼前那个女人的死亡,他只能静静地,静静地在这看着她走过去,像一抹即将随风飘散的烟雾一般,用手拼命地去抓取,却反作用地像一把扇子,把她更快地吹散着。8点48分,十字路口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在人墙的后边,一辆失控的小轿车,像一匹脱缰的烈马,将女人的生命踢入了死亡的深渊,时间于她而言永远停留在了8点48分。

川子悲痛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心跳的每一下都伴随一阵痛楚,他走出门,人群向反方向跑着,有人拿出手机拍照,有人大喊着,而川子踉踉跄跄地向反方向走去。

每天的这个时候,川子的皱纹就仿佛又多了一条,周围的时间都在重播,只有川子的时间在继续进行着。细胞在各自分化分裂,在各自的程序性死亡下老朽、破损,络氨酸酶的活性在降低,黑色素合成在减少,川子的双鬓已经出现了几丝白发,时间正加速拖着他走向死亡,这是生命对他的惩罚,他的内心已经像一片大火烧尽,没有对生存的渴望,只剩下碳酸盐的灰尘。他的灵魂已经变成一片寸草不生的荒野,越是记得曾经多么枝繁叶茂,繁华丛生,就越是让人感到寂寥和荒芜。

川子走过人群,走过京广桥下的十字路口,走过一条街到另一条街,直到走到北五环的边缘。下午5点,他终于摆手停下了一辆出租车。

“今早8点48分,在东三环京广桥下发生了一起严重车辆失控事件,一辆小轿车在通过十字路口时连撞四人,导致两死两伤,目前死者的身份已经确认,分别是年仅35岁的青年话剧演员绿子,以及一名周边上班的白领。另外两名伤员在事故后已经就近送往朝阳医院进行救治,其中一名为舞蹈系学生,经过紧急抢救,目前已脱离危险。出事车主……”车上的广播开始晚间播报。

“师傅,麻烦在下个路口停车。”

川子下了车,看了看表,表盘上破碎的裂纹反射着街上的车灯,指针在一秒一秒地前进。他在望京下了车,走去三里屯还有很远的距离,但他的双腿已经走得酸痛,两个硬邦邦的腿肚子如同冰冻的鸡胸肉一样舒展不开,里面的血管和神经正违背主人意志互相结节在一起。但川子不打算再坐车,也不想听到任何有关绿子的消息,恼人的广播或是电视新闻,这些他都极力躲避,听这些无疑只是刺激了他的神经,让他抓狂。

从黄昏走到黑夜,他走进了工体,围着主体场馆走了大概四分之一圈,然后走进了满是酒吧和餐吧的里街,坐电梯上楼二楼,走过艺术展廊一般的厅堂,转过一道旋转的重木门,随后走进了里厅,川子在吧台坐下。

整个酒吧是长条形状,从一侧的大落地窗往里,分别是一条贯穿整个酒吧的吧台,中间是圆形高桌和摆饰,再往里是方形的低木桌和真皮沙发,形成了一个吧台、高桌、沙发平行设立的腔体。在天花板中间延伸至两侧的是巴洛克风格的金色吊灯,奢华耀眼,而桌面上的摆件都经过了一番精心设计,六棱柱水晶花瓶、香薰蜡烛、干花、抽象的非洲面具,都在极力杂糅一种包囊万象的酒吧风情。在房间尽头的整个墙面上是一副莫奈睡莲的仿制油画,在巴洛克吊顶投射的金色光线下,睡莲也呈现出一种氤氲而缠绵的姿态。而吧台是用中式的木质家具工艺打造的,桌面厚重,桌面以下的结构则采用了浮雕工艺,上边有敦煌壁画、埃及壁画的元素,还有玛雅文明的图腾。靠近落地窗的调酒师背后的空间,各式各样的酒瓶罗列在一架骨骼轻奇的柜子上,柜子的样式仿照晚清镂空陈物柜的样子订制设计,立柜不高不矮,放上各色各样的酒瓶后,依旧可以让坐在吧台另一侧的客人平视到窗外的世界。

7点开始,酒吧的工作人员已经开始忙碌,仔细对室内进行清扫,所有酒杯都要在今夜开张前擦拭一遍,各个桌椅物件都要摆放到恰到好处。服务员把新鲜的水果切片分盘放到冷柜,然后把三四种坚果混在一个大的盘状容器里,客人来时就可以直接分装到高脚杯中供客人食用。酒吧里现在有6个人,夏天会增加到8个,其中有三个服务员,三个调酒师,到夏天增加的两个人在楼上服务。楼上是一个露台,还有一些较大的矮桌,适合在不冷不热无霾无雨的时候供客人露天饮酒谈笑风生,当然还有吸收天地之精华搔首弄姿与卖弄风情。

调酒师已经开始忙碌地准备今晚工作所需要的各类部件,从酒杯、调酒器、冰桶,到基酒、配酒、水果、杯垫,都要一一确认,纸巾方方正正地放在桌面的纸巾盒里,上边灰黑色的烟熏压纹是酒吧的名字Time&Space。三名调酒师背对落地窗外的天空,在吧台后各自忙碌着,每个调酒师都各有专长,每个月老板都会要求他们自己出一款新酒,换季就需要对酒单进行调整,有时候一个季度不来的客人,可能就再也喝不到三个月前自己心心念的酒水。这是川子的经营策略,但他的初衷只是希望把酒吧做出点与众不同的格调来。

“老板好,怎么看着气色这么差?”女调酒师在吧台后用干净的白色毛巾麻利地擦拭着鸡尾酒杯,川子把屁股放在高脚凳的一刻,调酒师抬头越过自己挑染成白色的刘海看了他一眼,然后定睛到了川子的脸上,仔细端详着这张脸,又陌生又熟悉,好像一夜之间就不可思议地沧桑了多年,调酒师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认错了人,“哦,不好意思,我把你认成老板了。”

三十岁出头的女调酒师,声音干练沉稳,像一架稳速行驶的绿皮铁车驶过眼前几十年如一日的轨道后,停留在此刻空荡荡的酒吧里,鸣起了几十年如一日的汽笛。

“是,你认错了。”川子犹豫了一下说。

“啊,太像了,只是看起来年长几岁。”

“和你们老板吗?”

“对,我们老板,真是太像了,简直像兄弟两个,声音也像,只是您的听着……”

“听着?”

“听着沧桑了一点。经历了不少事情吧,先生。”女调酒师笑了笑,然后继续低着头,把注意力放到了晶莹的玻璃酒杯上,娴熟地擦去了杯身和杯脚上的指纹。

“你们老板今晚会来吗?”

“不知道,大概不会吧。昨晚来过了,一般隔天来一次,有什么可以帮你转告的吗?”

“哦,不用了,谢谢。”

“对不起先生,我们8点才开门,可能要请您先离开,过会再来可以吗?”

另一个男调酒师走了上来,白色的衬衣上打着一个深蓝色的领带,干净利落的板寸搭配着一对诚恳的眼睛。

“这,不好意思这位先生,您认识我们老板吗?”

男调酒师走近后才看到川子这张脸,不由得惊讶起来,差点以为是老板乔装打扮了一下,但是却又觉得老板不是喜欢做这种恶作剧的人,而且面前男人悲伤的双眸、清晰的鱼尾纹、两鬓泛白的头发,确实也和老板的形象气质有些出路,只是依旧是非常像,可以说是像极了。

“不认识,我在这坐会,一会便走了。”

“那好,您坐会吧,有什么需要您叫我。”

说完,男调酒师摆出一个标准式样的服务微笑,转身回到了吧台的另一角,开始整理长条吧台上的水果筐,把金色的橙子和绿色的苹果堆得满满当当,但时不时还会往这看一眼。

“您之前没有来过吧。是朋友推荐的吗?”

“对,是绿子推荐的。”

女调解师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绿子?这也太巧了。。”

“嗯,或许吧。”

“是啊,她和您说过您和老板很像吗?”

“没有,她可能还没有机会告诉我。她最近来过吗?”

“昨晚来过,但其实之前很久没有来过了。”

川子陷入了沉默,一种尴尬的氛围在两个人中蔓延,调酒师大概知道了眼前的这个人应该和自己有共同的认知基础,那就是知道老板和绿子的感情已经不如以前了。

“他们曾经很好,对吗?你们老板和绿子。”

“或许是吧,我还没有见过这么幸福的两个人,不过也是过去的事情了。”

调酒师并不想多加议论老板的感情生活,但是一边惊讶于客人的问题,又要考虑到服务的礼貌,调酒师还是用陈述事实的平稳语调把两人过往的关系一带而过。另一方面,毕竟不管是怎样的幸福,只要不复存在,当下都已经无关紧要了。尽管这种不近人情的说法并不适用于所有的情景,但非常适用于那种曾经很美好,但已经注定死灰般的事物,面对当事人无可奈何的处境,旁观者既要对他曾经的快乐予以肯定,又不可表露出过多的惋惜——常年混迹吧台后的调酒师深谙此道。

但这句话却又刺痛了川子,他没有作声,一只手在吧台下紧紧攥着拳头,一股酸楚的寒流窜上了自己的心房,他不得不低下了头,努力让情绪平复下来。“啊,不好意思,我今天心情不太好。可以帮我破例先调一杯酒吗?”

“好的,先生,您喝什么?”女调酒师放下手中的杯子,这时候才察觉低着头的川子周身散发着一股悲伤的气流,这种场景让她顿时慌张了起来,那辆原本在酒吧里平稳行驶的绿皮火车好似被突然冲进轨道的行人吓了一跳,来不及刹车,如今只能对着被碾过的尸体充满了无法挽救的悔意。

“XYZ吧。”男人说。

女调酒师在吧台后熟练地调配,1.5盎司的白朗姆,0.5盎司的白橙皮利娇酒,一盎司的青柠汁,3-5块空心冰,混匀击碎变成乳白色的酒水,苦中透酸,酸中略微清爽。

XYZ的语义代表结束,标注一个终点。XYZ调到一半,女调酒师发现吧台下冷柜的青柠已经用完了,便转身去仓库又取了一些,走出来的时候却发现那位先生已经离开了。

“那位先生走了”男调酒师说。

“这好像是绿子的朋友。”

“哎,绿子真不幸。”

“什么?”

“绿子好像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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