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木累

  16.10.1家庭聚餐,席间二叔恳切地对我进行了一番点评:“这丫头综合素质都挺好,就是样貌要能好点皮肤白点个子高点就好了!”我愤然站起,大家哈哈劝着说:“没事没事,都是家里人,说这个也不丢人。”如果前面的愤然还带着点矫情,这劝慰就是实实在在的扎心了。有人说,二叔是个段子手,说到段子手我在想我们这一大家子,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是个顶个的。于是动了心思想写写这热热闹闹没规没矩一家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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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太太(方言,太奶奶)说起吧。严格来说,对于现在的祖居地我们其实是外来户,整个村子只有我们一家姓李,这里是太太的娘家。李家的老宅其实在如今的市中心三孝口新华书店。太爷爷颇有些家业,是个私塾先生,写得一手好字,我找到他生前留下的一封家书,信纸年代久远被虫蛀了很多小洞,隽秀的毛笔字却还清晰可辨。

我把这残缺的家书装裱起来了

可惜,太爷爷后来沾染了鸦片,家财散尽,宅子也卖了。太太是那个年代少有的硬朗女子,搬回娘家定居,把不成器的太爷爷赶出家门。太爷爷一去不回,逃难时被日本人飞机炸死了。娘家没有兄弟,可想而知,一个女人年纪轻轻带着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回到已然不是自家的地方扎下根来,如何艰难。我听老人们说过,曾经村里有兄弟几个欺太太孤儿寡母,放她稻田水,太太不怕,一把大锹扎过去,差点削掉人家肩膀。自此,立下威望,强势泼辣但事事不输理不给人留话柄,以至于人家怕她却也服她。村里不论老少都喊他姑奶奶。她要是在村里吼一嗓,连狗都不敢叫。我小时候就见过村里一个迂迂的小伙子战战兢兢从我家门口怯怯地冲坐在门口的太太问道:“老姑奶奶,我能不能从你家门口过一下?”太太笑骂他:“狗日的,我就这么不讲理么,门口都不给人过?”就见那人一溜烟小跑过去生怕被人掐了尾巴似的。孙子辈们怕她,爸爸叔叔姑姑他们也都是看到老太太捏着鼻子绕,谁都能说出一大串被太太狠揍的故事。比如两个人去担水,谁要是偷懒不使力,一水瓢就会冲头上敲过来,敲出个包来也正常不过。虽说一生辛劳,但太太脸上看不出困苦二字。头发总是一丝不苟,衣衫永远整洁利索。爸爸他们那辈大了以后,太太就没有下过地,也很少操持家务。有了我和弟弟,她也没有一般老人家的重男轻女,相反倒看我更重些。家人都说我如今苍蝇摸不得鼻子的臭脾气都是太太惯出来的。这么多年了,每当看到长得很漂亮的红柿子我总是想到那时太太两毛钱一个从村里买的超大超漂亮的柿子让我躲在草垛前头偷偷吃完了再回家。这个待遇比我小的弟弟没有,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小叔也没有。那时候姑奶和姑姑偶尔会从市里带材料回来包馄饨,我不爱吃肉只爱吃皮,没有冰箱不能久放,太太就把馄饨皮放筛子里晒干,我能连吃好几天。太太很会享受,用现在的话说叫“小资”吧,冬天早早就冲了热水袋上床,端茶送水的就使唤小字辈们,夏天天不黑就洗了澡,身上扑着喷香的痱子粉或是花露水穿着长裤胶鞋防蚊防虫。蚊帐里钻进去的蚊子,就是我和弟弟的工作了。太太讲究,找人换了很多连号全新的角币,作为我们打蚊子的工钱。岁数大了以后,仍是每天洗澡,由妈妈和姑姑伺候,吃饭也是端坐着由奶奶喂。那会儿我们刚和爷爷奶奶分家,盖后院的厨房,完工那天,工人们都热热闹闹地在家里吃饭,躺了好多天的太太下床去后院转了转看了看,大家都说老太太看着大孙子的厨房盖好了,心里高兴。晚上,太太照例端坐在椅子上,要吃面疙瘩,奶奶做好了,端着一口一口喂她吃,那时候还没过门的婶婶在家里,不知道是好奇还是什么定定地站一边看着,太太不客气地白眼给她:“看什么,吃饭没见过?”婶婶吓得伸伸舌头,躲开了。第二天早晨,太太没有像往常大清早让送水喝,晚些时候爷爷去问她,掀开帐帘才发现太太永远睡着了,很安详。一生干净体面,临终也是如此。

  爷爷继承了太太的精干讲究,他还多了一样古怪,一般瞧不上眼的爱答不理,任你是谁,不给情面。他要是言语上挤兑起谁来,让人站也站不住。人家来给叔叔们介绍工作,他说:“我儿子们吃饭行,干活不行。”我小学当了班长回去兴高采烈求表扬。他说:“矮子里面拔将军吧?”他最亲爱的三个大头孙子分别被他叫做“不中”、“不照”、“不行”。退休后天天就在家里敲敲打打修修补补,却多数不是家里的活。村里人都知道这老头虽然脾气臭了点,但心好,虽然整天冷着脸,谁家的锹把断了,脸盆漏了,但凡求到他,他是很肯帮忙的,而且做的要多漂亮有多漂亮。家里的东西,大到房子家具小到锅铲门环,都是爷爷亲手操持,因为谁做的也入不了他的法眼。甚至于清明春节上坟烧的纸钱,他也要在家折得漂漂亮亮的像花一样的再拿去烧,不是他折的谁也不敢提去坟上。家里不富裕,但前前后后还是打理得很好。大门口的靠墙的石墩,冬天里晒太阳夏天乘凉,也是我们的课桌。中院铺的青砖地面,搭了一个大理石面的长晒台,我们叫“酱台”,晒酱晒腌菜用。院里种了两棵梨树一棵葡萄树,还有些看樱桃、月季、龙爪花。后院是菜地还有几棵柿子树。爷爷挖了两口分开的池子,有活水进来,池边种了月季和黄花菜,搭了两个水泥台板,淘米洗衣浇菜都很方便。这两个池子,是我们儿时的乐园。最喜欢夏天早上拿着牙刷毛巾,不着急刷牙洗脸,只管坐在石板上,腿伸到水里荡来荡去,啥也不干,一发呆就是好久。洗头干脆就跪在石板上,头伸到水里甩甩甩,顺顺滑滑,简直就是飘柔的秘密。

中院的梨树


我们洗菜洗衣玩水钓虾的池塘

围绕整个后院四周种了密密的冬青树,爷爷每年修剪,修成一道整齐密实的冬青围墙。如今爷爷不在,家里都变了。果树砍了,中院后院都盖了房子,两个池子填的只剩了一个角,用来涮涮拖把。临着池子的那排冬青还在,只是没有人修剪,杂乱无章。爷爷要是看到一定要骂这些懒儿孙们的。

如今杂乱的冬青

  和爷爷的傲气古怪不同,奶奶跟别人家的奶奶没什么不一样。她也爱骂人,却没有太太那个气势,也就骂骂家里的儿孙。几个叔叔们懒,经常日上三竿了还躺床上不起来,奶奶扫地扫到床边,就拿扫帚敲着床头:“都在这挺尸,也不看看都几点了!”有时候也换个词“晒尸”。直到今天,我是找不到任何一个词能比这两个词更形象更生动更解恨地再现那几个懒人四仰八叉躺床上的画面。扫帚是奶奶的标配,扫地用,赶鸡打猫用,看我们对着壶嘴直接喝水提着扫帚就撵着打,嘴里骂着:“活猴子,再这么喝打断你的腿!”“活猴子”是骂的好听的,更常见的是不好听的“小狗日的”或“婊子养的”,我们可不在意,听习惯了,这不过就是跟猫蛋狗蛋一般不够文雅的称呼罢了。有时候我们也挤眉弄眼地跟奶奶贫:“你骂的好像不是我,是我妈哎,我要告诉我妈去。”然后换来又气又笑的另一通骂。奶奶也不总是骂人,大多数时候她都是很温和宽容。妈妈总是怪她惯着我们,从她碗里挑菜吃,不吃的菜又扔回她碗里。两个姑姑孝顺,总是带些吃的喝的回来。奶奶都收在柜子里。每晚吃完饭我们就在奶奶隔壁房间看电视。惯例,她忙完是要打开柜子变戏法似的拿出点什么吃的来的,所以到点我们就竖起耳朵听隔壁传来的悉悉索索的塑料袋声音,不多会儿,就会有好吃的送过来。所以,那时候看电视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注意力都在隔壁屋呐。奶奶没赶上好时候,她做媳妇那会儿是婆婆的天下,加上太太又厉害,奶奶在家里是不作主的,太太说什么就是什么。舅爷爷常常跟我们讲那时候太太安排奶奶挑着上百斤的粮食到几里地外市场去卖,结果市场的价格比她临出门时太太交代她的价格低一分钱一斤,奶奶硬是没敢卖,挑着担子又赶回来请示太太。好多年后,熬成了婆婆,却天下又变成了媳妇的天下。我只看到奶奶在分家后妈妈经常偷懒不做饭时把我们叫过去吃饭,然后让我们盛一碗送回家给妈妈,看到几个婶婶没过门前逢年过节奶奶杀鸡买肉忙活一大桌菜,婶婶们坐月子时一日三餐费心伺候,接二连三的孙子辈儿们都是她肩扛手抱带大了。老了,头发白了,腰佝偻了,还是一刻不停忙活着,从来不抱屈从来不说累,直到突发脑溢血倒下入院,意识恍惚彻夜呻吟腰部不让人碰,CT检查出来,才知道她腰椎已经严重变形,姑姑们看到片子忍不住泪崩,难怪这些年她坐下起身总是困难,走路总是拖着很重的步子,却没有人知道她默默承受这些病痛不语人知。

爷爷奶奶弟弟和我

  爸爸他们兄弟姐妹7个,大姑是长女。长姊如母,一点也没错的。大姑比最小的叔叔大整整二十岁,从四叔出生开始,后面的弟弟妹妹的尿布就都是大姑洗的了。冬天里洗的冻肿了手回家哭是常有的事。家里孩子多,出门干活误了饭点回来也没人知道你那顿饭没吃。姑姑个子不高,她说都是小时候过早地手提肩挑累得不长了。姑姑上学成绩很好,写作能力特别强,基本每篇作文都是课堂范文,弟妹太多,家里条件却不允许她再念下去。姑姑说,她这辈子都在奉献,亏待自己,但老天爷没有亏待她,总是在她命运出现转折的时候让她能抓住机遇。她当年面朝黄土背朝天在田间卖力时,心里想,要是能有份工作每月拿固定工资不用地里刨食日晒雨淋该有多好。机缘巧合,就有了工作,如愿以偿吃了公家饭。下了班,也不闲着,给弟弟妹妹们织袜子,做鞋子。二十多岁的姑娘家,刚开始人家不免猜疑做这么些小孩子的东西干什么,时间久了自然也就知道了。赶到休息,就大包小包背着往家赶,到家门口总有孩子们接着,只是最初接她的喊“姐”,然后喊“姑”,再然后就喊“姑奶”,就这样,一连背了三代人的吃食。我们喊“姑”的这一辈她背的最多。她常说,弟弟和堂弟这两个好吃鬼都是在肚子里满月了不出来,她回家带菜带肉做了一大桌子菜妈妈和婶婶吃了以后这两个才出世的。大姑口才很好,要说粗的骂人的她少有对手,要说细的斯文的,时事政治娱乐八卦人生哲学也能说得人心悦诚服。记忆力绝对是超常,我们叫她“电脑”。她要描述某件事情,哪怕只是谁谁说了哪句话或是谁谁来家里吃了顿饭,时间一定是确定的某年某月某日,她没出嫁前,村里所有老人离世新媳妇进门孩子出生年月日她都能顺口说出来。在我们看来,这就是特异功能,老了也一直如此,看书读报过目不忘。我小时候不懂,大了以后,越发觉得大姑像一部人生阅历的大字典,遇到抉择关口,总爱电话给大姑聊几句,她不会告诉你该怎样,而是各种利害关系分析给你听,看你自己去决定,然后告诉你,哪怕选错了,错了就错了,也得认!成家以后,很多的生活常识也是从大姑那学来的,比如水开了冲进水瓶之前要倒掉一点因为壶嘴那部分水是没烧开的;比如搅肉馅一定要顺着一个方向,这样肉馅才会粘糯鲜嫩;比如包馄饨虾仁一定要用刀背剁而不是用刀刃;比如每年冬天到了了装香肠的季节,软排会便宜很多可以买点储藏;比如家里冰箱一定要常备两个半熟菜例如蛋饺例如米粉肉以防有不速之客突然登门拿不出菜来措手不及……爷爷奶奶走后,大姑就成了家里的老首长,回娘家有侄孙子们去迎接,也不用忙活饭菜,开饭总会被请到上席去坐,她每次总是乐呵呵坐定说道:“这下可轮到我坐正席当首长了。”

  爸爸排行老二,是他们兄弟姐妹几个里最老实巴交的一个。小时候体弱多病,路都走不了。爷爷带着爸爸跑了很多地方的大小医院,吃药打针,到最后爸爸都可以自己给自己打针,偏方都也不知道试了多少。总之,后来也不知道是哪种治疗起了作用,神奇地就好了。爸爸没有遗传爷爷的聪明才智,但做事执着讲究却随爷爷。姑姑叔叔他们经常说,爸年轻时候的房间就跟小姐闺房一样的,那床边是绝对不容许人坐的,因为会把床单坐皱。小时候西瓜地里搭瓜棚,别人家的竖几根木头一张凉床顶上搭上稻草铺上塑料皮一天不到就成了。爸爸要闷头闷脑忙活好几天。但有一点,搭好后小伙伴们都爱来我们家的瓜棚玩,大风吹不倒暴雨淋不到,就跟自己家里一样的。除了打牌,爸爸没什么爱好,如果一定要找一个,写毛笔字应该算得一个吧。这一点我们都很惊奇,爸读书不多,平时从来没有在家里练过字,只有过年写春联时才看到他露一手,字写得不是多好,但绝对秒杀村里一大片笔杆都握不直的那些人。有时候在街上看到那些现场写春联的,他会说:“我要是有时间练练应该比他们写得好。”

  爸爸他们兄弟五个都是和爷爷一样的坏脾气,五叔是这么评价他们几个的:“都穷得浑身泛腥气,脾气一个比一个臭,谁也瞧不上谁。”每每聚餐,几杯酒下肚,总有人争得面红耳赤,就差动手了,就为一句话或一个态度。旁人也不当回事,有时小辈们还在旁边煽风点火幸灾乐祸。这边叔叔们斗上了,婶婶们谁也不帮腔,通常是这边两兄弟不可开交吹胡子瞪眼,那边妯娌两个隔岸观火谈笑风生。到第二天,仍旧能风轻云淡一桌子吃饭,恩怨尽泯。也有闹得厉害的,兄弟置气三五月不说话的,婶婶们可不管,该笑笑该闹闹。这时为了缓解尴尬,就需要一次家庭聚餐了。通常集体充当和事佬撺掇起一顿饭来,旁人和和稀泥打打哈哈,两个当事人到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互怼互损几下也就顺竿爬下去了。四叔和五叔曾经闹过一次,两人绷了好久不对付。四叔家春节那顿饭邀了五婶和堂妹他们,大家就使坏怂恿堂妹去问:“四伯,你叫吃饭给不给我爸爸来呢?”四叔一听绷不住扑哧笑了:“他来,我还能毒死他么?”然后,大家推搡着半推半就的五叔就来了。奶奶在世的时候最常骂叔叔们的就是“一百岁也不成人”。小时候老老小小一个屋里住着,我又是个好哭的,叔叔们乐得没事干就撩你几下看你哭得梨花带雨,当然事后他们也总逃不掉一顿打骂,太太或奶奶总不会轻饶他们。现在想想那时候蒙着眼睛哼哼,指缝里偷瞄着,看到救星来了就扯开嗓门嚎,确实不可爱,难怪小叔说他气急了会把我拖到没人地方狠揍一顿。叔叔多,也有好处,比如在学校被欺负了,回家随便挑一个得闲的叔叔,客气点的找到那些坏蛋的家里让人爹妈好好管教,不客气的就直接拦到学校大门口拎着耳朵教训,别提多过瘾。叔叔们那时在村里都是走在潮头赶时髦的,《大江大河》里的大寻就是当年叔叔们的样子,卷发、墨镜和喇叭裤。墙上贴着林青霞、高胜美、阿兰德龙、高仓健还有我不认识的抖着身上一坨坨肌肉的健美运动员。在他们集体“晒尸”的时候,收音机里常常放着流行歌曲,我现在会唱好些个老歌,也是那时候天天跟着他们学会的。春天里,最幸福的是跟着叔叔们后头网鱼。我们提着篓子,叔叔们在前面扛着夹夹网吹着好听的口哨。那时村子附近有好几口大塘,塘水很清,夹夹网下去赶几下,鱼虾泥鳅总是有些收获的,奶奶不嫌麻烦,回家洗洗挑挑,晚饭桌上总能多出一盘菜来。两个姑姑可没有叔叔们清闲,作为老大的大姑劳累不说,小姑只比最小的叔叔大,也是洗衣做饭下地干活片刻不得闲。小时候胆儿小,白天怕鬼子进村,晚上又怕鬼敲门。所以时时刻刻跟屁虫一样的跟在小姑后边。她不像叔叔们爱捉弄人,像他们半真半假的抢我东西吃,也有耐心对付我各种有理无理的要求。通常姑姑下地干活都是哭嚎着不让去的,看着拦不住就死乞白赖要跟着去。到了地里,天冷哭天热哭,饿了哭渴了哭,亦步亦趋跟在姑姑后头被锄头碰到了也哭,看我站地里张着嘴嚎怕张了冷风生病,姑姑有时气急了就拎着脖子给我扔到背风的田埂后,让哭个够,通常是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姑姑回家扛着锄头还得扛着我。晚上和姑姑睡,她总说那时的小手给她抓痒痒特别舒服,当时我不理解,现在做了妈妈,带儿子睡觉有时让他给挠挠背,软软的嫩嫩的酥酥的,特别满足的感觉。姑姑很能干,家里家外粗活细活一把捋,心思又特别灵巧,口才也好。谁谁家闹矛盾了,哪个侄儿侄女结婚置办礼品、跟亲家协商彩礼啦都是小姑出面去协调处理,无不体面妥帖。

97年春节
兄弟姐妹七家

比起兄弟间的针尖麦芒,婶婶们就和善友爱多了。几个婶婶都是明理能干的,叔叔们再闹别扭,婶婶们都是呵斥自家男人,从不帮腔挑唆。妯娌之间偶有嫌隙说笑间也就过去了。婶婶们也不像别人家的婶婶小气计较,小时候回家跟婶婶们说我们同学之间定了规矩,谁考试分数最高要请吃瓜子,我都请了好几回了,心疼得很。她们就笑我 “能考到高分还怕瓜子请不起?”于是那个冬天她们把卖鸭毛的钱都给了我买瓜子。奶奶卧床几年在我们家照顾,每次回家妈妈总是说婶婶们做好吃的常常送过来,给奶奶洗澡或是抬她出去晒太阳理发剪指甲之类让婶婶们来帮忙的,她们再忙从没有推诿的。姑姑们都说,这几个儿媳妇孝心比儿子更强。

和睦的几妯娌

  在几位老首长的带领下,大家庭如今壮大到三十多人。我常想,我们家司空见惯的嬉笑怒骂、插科打诨、毫无正形,在外人看来是不是不可思议。比如大姑会叫她觉得长得“一脸厌相”的五叔为“漂亮兄dei”,个儿不高的小叔会被小辈们喊作“高老舅”、“高老爹”,被姑姑们喊作“小窝底”,比如戴眼镜的叔叔会被侄孙子们喊“小头头”或“四眼老爹”,比如会对着叔叔挤眉弄眼说你女朋友来了(姓吕,方言和女同音),比如表哥堂弟他们几个分别被叫做:“白面书生”、“彪形大汉”和“花花公子”,比如表妹被全家不论老少尊称为“用用大姐”,比如姑爷被集体喊作“小乌龟”,比如妈妈和二婶被分别喊作“牛大妈”、“猪大妈”,诸如此类,不胜枚举。身边熟悉的人都说,你们家庭聚会真是多。他们不知道,这类聚会哪一个不是挖空心思撺掇出来的,除去正常的年、节各家大小事务以外,隔段时间不聚一次都觉得心里痒痒的。于是谁毕业了,谁转正了,谁退休了,谁生日了,谁领证了,谁考驾照了,甚至谁家狗狗生娃了,都能被撺掇起一顿饭来。约饭通常是十分顺利,赴约的“春风满面迷开眼笑”(牛大妈语),来不了的总被发在家庭群里的图片动态撩拨得百爪挠心,“恨不能在路上把前面两只(手)也放下奔回来”(大姑语)。一般摆上两大桌,身份证大的会手艺的(会打牌)有酒量的坐票,其他都是站票了,凑齐了能拍到三环以外。有饭局就少不了牌局,小娃娃们接火车跑得快,大的斗地主炸金花,高手们就切磋麻将、牌九。大小牌局四周都围着严严实实的看客,这个在后面窃窃私语出谋划策,那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更有甚者纵观全局指点江山。不打牌的,也有局,聊天喝茶话家常,不时地去各场巡视点评一番,谁谁啤酒肚眼看像要临盆,谁谁头顶日见光亮所到之处光明倍增,谁谁酒多了废话连篇处处招嫌,谁谁牌场成绩相当稳定把把赔钱。

李家的丫头们之一


李家的小丫头们之二
最小的叔叔总是被几个丫头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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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形是都没有正形的,大家庭里却也不乏温暖。总是跟我抢食被太太、奶奶撵着打的叔叔在我不在家时会把好吃的留下来;巧手的婶婶会变着花样给我编各色辫子使得班里同学羡慕不已;高一离家住校小姑和姑爷把手表送到军训场边,后来听说晚自习总打盹又买了咖啡送去;大姑总是做好了菜坐一小时车送到教室外,拿到手菜还是热的,以至于大家都以为那是我妈;高二那年,四叔知道我想要一双白色球鞋,让小姑陪着他去鼓楼给我挑了一双狼牌,200块,要知道那时候我中午一份菜的价格是6毛钱;大一开学是二叔一家三口和妈妈一起浩浩荡荡送去学校,第一次寒假回家是大姑、二叔、小姑全家浩浩荡荡接回家;即便现在成家了回去,坐在门口总有哪个叔叔婶婶站门口招手说家里有什么什么好吃的快来尝尝,尝出好来临走还得装些带走。前不久有人问:作为一个农村娃,你下地干过农活吗?我想说,没有,完全没有。作为四世同堂里第四代最大的孩子,哪里有活轮到我干?春天里想去田里疯野,也提着篮子跟小伙伴们挖猪草,家里还追着屁股后头打招呼:你们别把她玩哭了回来呀!也心血来潮卷起裤腿下田插秧,却被一个蚯蚓吓得鬼狐狼嚎奔回田埂,把正在插秧怀着孕的婶婶吓得差点坐到水里,于是笑骂着撵我回家。至于给躲懒的叔叔们盛个饭跑个腿,那一定是要帽子戴高高、好话说尽一箩筐才肯的。

  庆幸自己生在这样热闹有爱的家庭,长成一个懂规则、有温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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