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冷不热的季节，忽而一场秋雨缠绵顿觉寒意侵肌。何况是在山里，自然比别处又低两度，尤其一早一晚更是冷得缩肩探脑。疏忽之间，天儿就凉了下来。

甄晓静哭着从自己家跑出来，最直接的去处也不过是甄妈妈那里，那天晚上她就住在了娘家。

“妈，这日子真没法过了。为了盖这个房子，公公公公看我不顺眼婆婆婆婆看我不顺眼，连洪波也开始给我话儿了。他不爱说话的人，说句话能把人噎个半死。”甄晓静跟甄妈妈哭诉。

“这是咋啦！”甄妈妈问。

“嫌我麻烦嫌我事多，”甄晓静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好长一阵儿了就爱答不理的。他不会说话，我早习惯了，也没往心里去。再说我忙着上班，天天还算计着盖房子的事儿，哪有时间搭理他。这可好，他倒有了理了，嫌我盖房子，说盖房子有X用。”

“妈呀，我真不想跟他过了。不瞒你说，不光是房子的事儿。我们，我们现在谁也不理谁。这几年，他天天在市里弄他的工程，老人们在县城守着孩子，我自己在村里上班，一家人各过各的。都好一阵儿了，他偶尔回来住个一半晚上我们都是各睡各的，有时候连夜都不过放下东西就走人。他对那事儿从来都是兴趣不大，我也不想腆着脸怎么怎么的。钱钱挣不上来，夫妻间的事儿又这样，别说给我句暖心话了，净看我不顺眼。”

“晓静啊，不为别的，还为一双儿女……”

别说儿女还好，一说儿女又触动了甄晓静：“妈呀，我张张着盖房子，还不是为了安琪安麟？我这是为了我啦……”

“唉，你就认命吧。我不是总跟你说嘛，洪波不容易。他也不是不努力，努力了又挣不来钱，他哪有好气给你，睁只眼闭只眼吧。守着一双儿女，再保佑着你公公婆婆有个好身体比啥都强。”甄妈妈继续劝慰……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有多少个晚上，二女儿甄晓静守着她一夜夜啼哭。然而劝和不劝分是她的一贯原则，所以翻来覆去甄妈妈就是这么几句话。

“我知道，我啥都知道，可我就是觉得没劲儿过下去……”甄晓静哭着说道：“上个星期天，好不容易地一家人凑到一起。洪波有应酬中午饭跟哥们去吃了，剩了我安琪安麟，还有我公公婆婆一起吃饭。自打我进了门，老两口基本不跟我们一桌吃饭。不是我不叫是叫也叫不来，后来有了孩子，我觉得这样对孩子影响不好，就让孩子们叫老两口，叫了多少次最终还是没叫到一桌上。后来我也习惯了，每次做好饭，先让安琪安麟一人给端过去一碗。然后我们一家四口在饭桌上，老两口端起饭碗转身蹲大门口吃去了。

后来才知道这是俩人多年养成的习惯，可是我不习惯呀！我一开始不习惯这不也习惯了。这不是，昨天中午洪波叔叔来我们家，看见老两口悄么声蹲在门口，我们娘儿三个围着桌子有说有笑，桌子上还放了一荤一素两盘炒菜，立马就给我话了：‘晓静啊，这可不行，老人吃饭连桌儿都不让上！这让外人知道了不好看啊！’我被臊的，好像我故意赶老人坐门口吃饭。我还得啰啰嗦嗦解释了又解释，洪波叔叔才嗯呀啊呀的明白是咋回事儿。”

“不是什么大事儿，你也别往心里去。”甄妈妈劝说道。

“我也理解，外人不知情光看面儿上，可是类似这样的事儿太多了，我是真累呀！”甄晓静说道。

“做人啊得想开了。”甄妈妈说。

“我知道这些。”甄晓静叹气道：“我要想不开，早跟洪波离了八百次婚了。”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甄晓静早巴巴醒来，透过窗户看见天阴沉沉的。她赶紧从床上爬起来往窗户外望去，只见地皮已经被小雨打湿。甄晓静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道：“唉，怎么下起雨了。”

甄妈妈问她：“起这么早干啥？今天又不用上班！”

“不行不行，我得去县城。前两天跟我同学商量好了今天看窗帘。她说她认识个做窗帘的，那儿的花样多还能给我优惠。我算了算，上上下下把这几个窗帘都做出来能省不少钱。”甄晓静穿着衣服又忍不住抓起手机看时间：“哎呀，不早了不早了，再有十多分钟早班车就要开了。”

“饭都给你做好了，吃一口再走吧。”甄妈忍不住：“再说就是个窗帘，啥时候看不行，就非得今天！看你忙的！”甄妈妈没说出的是，你这刚给洪波说了不盖房不盖房，那边早急急惶惶地操心起装修来。你就不能撑撑洪波，让他也着着急……甄妈妈也只是这样想了想把话又咽进了肚子里。

“不行不行。我必须赶上这趟车。”甄晓静干巴利落说完，推开门就走进了蒙蒙细雨。

甄晓静到县城约了同学韩乐乐一起看窗帘。看着她红肿的眼睛韩乐乐就心知肚明怎么回事儿。她还等着甄晓静，像平时一样唧唧呱呱给她说半天，没想到这次甄晓静居然啥也没说，到底是她先憋不住了问：“咋啦？又跟洪波闹别扭啦！”

“别提他了。”甄晓静冷冷说道。

“一看就知道是那点事儿！算了吧，别跟男人计较了！你要想去逛窗帘咱就去，你要没心情，走，我带你去做美容。我经常去的那家美容院刚上了个项目叫经络通，精油通络全身按摩。我做过几次，做完了浑身舒坦。走，你也去试试，做完了心里通畅呼吸也跟着通畅。”

甄晓静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气儿，逛窗帘儿也许不是本意，坐车到县城多半是为了离开家离开那个环境，让自己缓口气。被韩乐乐这么一说她动了心：“做就做去，看什么窗帘。唉，我现在这心情，看也看不出个好来。”

两个人转身去了美容院。姐俩一边做按摩一边聊天。韩乐乐问甄晓静，为啥跟洪波生气。

“这次可不是生生气，小乐，我不想跟他过了。”甄晓静慎重地说。

“你呀，又来了。”韩乐乐听她又这么说马上开始打趣。然而，两个人都知道，表面上的打趣，实地里是姐妹之间的相互劝慰。也多亏有这么一两个说得来的朋友，韩乐乐才挺过了一关又一关。韩乐乐说道：“你跟我说说，你这话说过多少遍了……我劝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甄晓静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跟韩乐乐把前因后果又说了个遍，从盖房子说到孩子上学说到公婆身体，又说到洪波生意，单位同事……

韩乐乐想插句话都插不进去，终于忍不住，韩乐乐打断甄晓静笑着说：“晓静呀，咱们上学那会儿你多腼腆呀，从来不爱说话，一说话就脸红，怎么现在变得这么能说。我要不打断你你就能永远说下去，我也服气儿了，你现在怎么变得那么多话。”

甄晓静这么呱呱呱呱一说心里觉得舒服好多，听韩乐乐这么问，甄晓静说：“我必须说呀，再不说出来，这么憋着我会憋疯的。”说完了她又重复强调：“这次我是真不想过了。你是过来人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听实话吗？”韩乐乐沉了脸说道：“听实话，我还是那句话，凑合着过！”

“可是，这次我真打算分了。”

“唉！”韩乐乐叹口气说：“我问你晓静，你态度这么坚决是不是外头有人了！”

“咱这么多年姐妹，我有没有人，你还不知道。”甄晓静说。

“我的意思是，你要有了人那就离，你要没有人就凑合着过。”韩乐乐多少有些明知故问。

“为什么？”甄晓静问。

“要真有了人那就离，开开心心过两天也值得，要没有人就这么凑合着。晓静，你看看我，离了两次走了三家儿。你看我天天过的开心吗？”韩乐乐说：“就算你真有了人，离婚再嫁一处，你以为就能过上好日子了？我就明在这儿摆着的。第一处结发夫妻说散就散了，走了第二处以为能过上好日子，结果还是个离，这第三处你也看见了，嫁个老头子，就图了他有俩钱儿。”

“人家女儿比我岁数都大，可说起来我也是个妈，人外孙巴巴叫我奶奶。怎么样，到周末呼啦啦来一大家子，我这当奶奶的就得伺候人，关键我不是那个岁数啊！可是你能说不伺候吗？再说了，老头子手里是有钱，可我能想花就花伸手就要吗，就是人家给我拿起来也不硬气啊……这哪跟结发夫妻一样，连穿个衣服也不自由，穿个稍微时兴点儿的都不高兴，就那么破破烂烂大妈一样穿着，人家才看着顺眼，你别忘了我才刚四十……”

“那你的意思……”甄晓静纳闷问道。

“我的意思年轻时太冲动，还是结发夫妻好。我这问了好几个人了，大家也都跟我一样感觉。所以我劝你凑合着吧。凑合着都上了点儿岁数，也都没劲儿闹了，也是个老来的伴儿。”

“还老来伴儿呢！”甄晓静撇嘴。

“关键是孩子，单想想两个孩子也不能这样。”韩乐乐说。

“孩子。”甄晓静突然想起了韩乐乐儿子，还有另一个离婚了的闺蜜。韩乐乐再嫁两处，那个闺蜜至今未嫁，她每次看见两人的儿女都觉难过，两个孩子两个问题少年……她黯然说道：“是啊，还有孩子。”接着就陷入沉默，她想：为了安琪安麟我也不能走这条道儿……

然而，过不几天甄晓静又哭着去找甄妈妈：“妈，这日子怕是真过到头儿了！”

“晓静啊又咋啦！”甄妈妈只好放下手里的活儿跟甄晓静进了自己屋。

放下门帘甄晓静对着甄妈妈失声痛哭：“我实在不想跟他过下去了！”

甄妈妈正要像从前一样劝说甄晓静，却听得晓静说道：“昨天晚上给他洗衣服，掏他衣服兜，掏着掏着掏出一管口红来。我从来不用这玩儿意，安琪一个初中生更不会买这些东西。我“噌噌”两下拧开一看还—-都是用过的。他就在跟前，脸色登时就红了。给我百般解释，拙嘴笨腮的人他能给我什么好解释。我什么也没说，也没发说呀，妈，安琪安麟在里间儿，公公婆婆在隔壁屋，我不给他们留脸还得给俩孩子留脸。妈—-”

甄晓静“哇”地一声又哭出了声儿：“这种话儿，我实在没地方说去。去了单位也没心干活儿，一整天的脑子里净转悠这件事儿。妈，我心里堵得难受，我实在不能再憋着了……对着妈妈，甄晓静敞开来把心里话倒了个底朝天：妈，这么多年你让我忍忍忍，你说，我忍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我，我实在是不想忍了……”

甄妈妈心里“咯噔”一下想到：怪不得他们两口子这些年了闹啊闹的。我一路给洪波说好话，说他不容易，说他是老实人，劝晓静忍忍让让，劝她想开了往远处看。那么些个夜深人静我可怜的闺女守着我哭啊说啊，我说你晚上别走了就睡我这儿吧。你却站起来说， 妈，我还是回去吧！你睡觉打呼噜吵得我睡不着好。你回了你们家你就睡好觉了！你第二天晚上又来守着我哭，说回去了也睡不着……

甄妈妈终于换了语气：“今儿晚上就住我这儿，这几天就住我这，我到底看看洪波他想干什么，除非他别来。他要来了我就问问他。问问他，我养这么大闺女，天天的为了过这个日子精打细算吃苦受累。她哪儿做错了，他要这样对待你。”

“妈呀—-”甄晓静听甄妈妈这么一说更觉委屈，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这日子实在是没法过了。我说怎么天天看我不顺眼，原来他是外头有了人了。我们俩以前生气，没处说就跟我同学说，我同学还问我，是不是洪波外边有女人。我一口就否定了：他天天累的什么似的，哪有那个闲心。再说了，他又没什么钱谁找他呀，没想到，他—-他—-妈，我一直说他老实人一个，死要面子的那种，绝对不会做这种事儿……可是……”

事出意外，甄妈妈也震惊了。没想到兄弟姊妹一向认为最老实的洪波给弄出这么摊子事儿来。想想晓静这么多年苦巴苦业过日子，时不时守着她哭到天亮，原来都是有原因的。又想起女儿为盖房子操的心受的累，甄妈妈忍不住说：“我一听你说洪波全家不同意盖这个房子，就知道事儿少不了，谁想到还有这么一处……唉！”

甄晓静还是哭：“我想好了，反正我单位有职工宿舍，我也不跟他生气，我先搬宿舍去，这日子真是过够了。我一个人自己呆着，管他老的小的，管他儿子娶媳妇闺女找对象。我可得清清静静过几天日子……”

“晓静，你跟洪波闹归闹，可不能影响了俩孩子。孩子可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一听晓静说起两个孩子，甄妈妈马上说道：“你呀，就这点儿命好，一儿一女顺顺溜溜的。安琪这身体也不像小时候了，安麟这孩子，我打量也是个好样的……”

“我当时没跟他闹起来，不就是因为孩子们在旁边。我这么多年熬啊熬的，正想着，俩孩子马上上高中，我公公婆婆也不用去县城专门伺候了，四个人在县城连租房子带吃喝拉撒的处处需要钱，这上了高中住了校，头一项就省出这笔开支来。这上了高中，也就不用天天好几个辅导班地上着，这又省出一笔钱来。安琪身体现在也好多了，再不需要像前几年老给人医院送钱去……我还说，这回我可熬出头了……妈，看起来我就是命不好啊，一出不罢是一出……这可啥时候是个头啊……”

“是啊，那几年你把你公公婆婆送去县城照顾安琪安麟，我这个揪心啊，现在才敢跟你说，俩老人比我还大几岁，有今儿没明儿的人，这要半当间儿生个病撂倒了，不光伺候不了俩孩子还得让人伺候，那可就又是你的罪过了。眼看着安琪安麟初中毕业，老俩口身体结结实实的，我这正阿弥陀佛想，我们晓静命还不错，能将就着公婆快快当当回了家。”甄妈妈忍不住感慨。

“妈，这次你们谁也别劝我，不过就是不过了。我明儿就搬单位住去。我也不在你这儿住，省的人家说你闲话。你七老八十的人，不至于再给我担这些不是。”甄晓静擦擦眼泪说道。

“该在家还是在家吧，别把你公公婆婆气出个好歹来。她们病到床上可都是你的事儿。”甄妈妈斟酌着：“我明儿就去找洪波，我到底问问他想怎样，他要觉得我这闺女不好，他就给我退回来，我养我闺女……”七十岁的甄妈妈说着说着也掉起眼泪来。

“妈……你不用管我的事儿。我自己有办法。你—-别去找他了。”甄晓静擦擦眼泪说。

“我必须去找找他。”妈妈说。

“你别找他了，我就晾着他。”晓静又说。

“那，我不去找找洪波？”甄妈妈看晓静这么坚持，心里虽然认为该去找洪波说说理儿，又掂量晓静说的也许对，她说：“我觉得该找他说说。”

“他那个人死要面子你说也没用。”甄晓静又说：“你别管了妈，我有办法。”

叹口气，甄妈妈无奈说道：“那—-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