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猫是姜黄色的,全身脏渍零星。垃圾堆里的寄生的营养不良。
我是个干净的人,从来不从垃圾堆旁经过。这只猫却不懂这些。它依然冲我叫着。声音像铁丝在玻璃纸上划,我感到一阵阵牙酸。我恨不得寄生虫咬死这只可怜虫,免得它在这世上受苦。如果我真有这么好心的话。
事实上,这只猫一如既往的健康,看上去不像只病猫,倒像只活跃的寄生虫。另一方面,它一如既往地嚼着姜片——谁知道一只猫为什么一个星期都在吃生姜——好吧,也没有人规定猫不可以吃。只是这种人都觉得不好吃的东西,这只猫吃得这么开心——从这一点可以觉得这只猫很不一般,但是仅限于它会吃生姜片。
我还是一个平常的人,所以不需要一只不平常的猫。就算我是一个不平常的人,我也不需要一只会吃姜片的猫。所以我的考虑到此为止。如果再补一句,我更不觉得它会同意我收留它,起码跟着我吃不到生姜。
2.
我走了大概三站路,冗长的考虑让我错过公车。我到达咖啡馆的时候已经晚了半个钟头。我的父母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坐在父母旁边的女人则显得局促不安。我留意了一下这个女人——我的相亲对象。这么说有点庸俗,用我父亲的话来说,叫facing lover。
但是我现在怀疑这个父造词的恰当性,因为我看不到她的脸。这导致我在心理上有种优越感。都是第一次facing love,又不是making love,有什么放不开的?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儿子胡二。”那女人从长发下面风铃一样的笑声,尽管我已经知道我的名字很不入耳,但是听到笑声还是一怔。风铃是个不错的比喻,但是如果有个女人真的笑得像风铃,你也会觉得冷。
另外关于我名字的事可以有所解释。我父亲是个加拿大人,我随母姓。家翁自诩深谙中华文化中庸之道,依难得糊涂之意,要给我取名胡菟。我母亲是个很开放的人,同意这个中草药的名字。我那时未曾满月,也很开放,欣然应允。整件事中只有登记姓名的妇女不太开放。当我父亲笑着告诉她胡菟的时候,她冷冷地打量我父亲,老外说话可以这么拽?胡二就胡二,还胡two?于是很多年以后,每当我推敲我的名字,就会有一阵仇洋的凉意爬上后背。
我面无表情地把这个段子讲完,林甜甜已经笑得花枝乱颤了。我开始后悔提起这个段子并且开始盘算接下来是不是聊一点严肃的学术性内容,比如我在研究用三种方法证明费尔马定理什么的?——因为整个咖啡馆现在像个风铃店。
等她停下来的时候我们之间又是一阵沉默。我隔着咖啡杯看林甜甜的脸,五官精致清秀可人——如果不看那套极其失败的烟熏妆。
我用咖啡匙轻轻敲打着杯壁,她抬头看着我搅动杯子里的漩涡。
“咳咳,林小姐,”我说,“为什么不把妆卸了呢?你素颜的样子一定比现在漂亮得多。”
她不自信地看着我。
“真的?”
我继续搅动咖啡,已经基本上确认这女孩是我未来的孩子她妈,只是不能让她笑,否则我还不如娶一串风铃——风铃不能生孩子——生出来一串小风铃更麻烦——还是人差不多。在这一点上我比较传统。
林甜甜已经拎着手提包去卫生间了。我也觉得拎着手提包的女人比较有趣,鬼知道她们会从里面拿出什么来解决各种燃眉之急。
我躺在靠椅上继续搅动咖啡。看着咖啡漩涡,忽然有些后悔——等女人卸妆可以先去看一场电影回来接着等。
3.
可是我现在没有看电影的心情,也没有等人的耐心……不知不觉我又想起了早上垃圾堆里的姜黄色的猫——它和我对视的时候眼神就像咖啡的颜色,那种漩涡慢慢铺展开来。我看着胡二,胡二也怜悯地看着我。我继续嚼我满嘴的生姜片。两眼流泪满嘴发麻。胡二好像也在嚼姜片,可是他不流泪也不发麻,过了一会儿把嘴里嚼的东西吐在我身边。我走过去看,是个不规则的扁圆形软体,像是我证明费尔马定理时用的拓扑图形。
胡二走了之后我吐掉嘴里的姜片去看看那个是什么。结果一种胶状物粘了我满嘴,别说吞下去,嚼着都费劲。难怪胡二要把它吐掉。既然要吐掉,当初为什么把它吃了?想到这里,我准备在心里鄙视胡二。可是我也是这么嚼生姜片,胡二也可以鄙视我。而且我鄙视胡二就好像在鄙视我自己一样。所以我又不打算鄙视他了。但是这样很没意思。后来我意识到我能想到这一点,已经比胡二聪明很多。那么在智商上我完全可以鄙视他。但是在垃圾堆里怔了一会儿,我完全没了鄙视谁的心情。更何况胡二是胡二,我是我,没必要浪费时间。
胡二一定也这么想。所以我又笨了。于是我决定抛开胡二继续嚼我的生姜。过了一会儿我慢慢站起来往小区的后楼去。那儿有一群正在自作多情的异性母猫。那里比胡二更需要我的注意力。
我蹀着步子到筒子楼后面的草地上。几只平时常见的母猫在嬉戏。旁边有几只公猫,却也构不成威胁,因为那几只在严格意义上说已经算不得雄性。所以它们的存在感其实不如我嘴里嚼的姜片。
我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但是在这片地方,个性风流太引人注目绝不是什么好事。被下身控制大脑的猫都是这个样子,只有我这种安分守己偶尔才打打猎之伦,躲进垃圾堆才有安全性。
于是我又想起了胡二。如果胡二有尾巴,他一定一辈子都夹着走路。所以从这个方面看,大脑控制死下身也算不得雄性。用不着别人动手,这叫做自我思想阉割。
我继续嚼着姜片鄙视着胡二,这种心情搭配唇边的麻木感,居然有一种舒适的心情。
好吧,其实我一直在等待。那只雪白色的波斯猫。我时常有一种幻想,整个草地上的公猫都被阉掉,我就可以成为这里的王。但是这种结果毫无快感可言,而且我也免不掉和那些猫一样的命运。这还不是最严重的。如果有一天胡二看到我蹒跚着步子,天知道他会不会把那拓扑图形吐在我脸上?尽管他是个思想阉割,也有资格鄙视我。
好像我跟胡二过不去?没错,我们有仇。至于什么仇,我不想说,也忘了。
天气不是很好。阴瑟瑟的云彩,看来是要下雨。几只燕子在草地上低低地盘旋。几只母猫吃饱了以后就跳来跳去想抓住飞舞的燕子。
那几只被阉掉的猫相对来说则更为矜持些。他们像早晨的胡二,走路也要轻挪着步子。无疑他们是失败者。可是我对他们又不能感同身受。说不定他们喜欢这么踱着步子用沙哑的声音叫唤。
空气越来越湿润,天空也开始阴沉了。我卧在草地的一角,嚼着一块还没有完全咂干汁液的姜片。凉风习习,我好像要睡着,睡到雨滴把我弄醒。
我刚觉得视线有些恍惚,忽然一只母猫尖锐地叫了一声。那几只变性猫也抬起头用漠然的眼光看着另一边。
雪公主来了。
那是一只雪白色的波斯猫,干净的脚爪,大眼睛,娇小的身材。如果你是一只猫,如果你没有被阉掉,你都会像我一样爱上她。她越走越近,身后是一群狂热的追随者。
4.
有时候猫的恋爱也需要策略。这方面的经验我比胡二要强很多。我继续嚼着姜片,用爪子梳理着自己不是很干净的黄毛。
雪公主并没有理会那些跟随者们。因为他们太平庸。胡二也是个很平庸的人,但他总是很冷淡。吊儿郎当才是一种吸引力。这是胡二教我的。
我漫无目的地把眼神抛来抛去。偶尔看一眼她。每次都让我心神一荡。我记得有天我在垃圾堆里找到了一些糖果——后来证明那是耗子药。胡二把耗子和耗子药系了个袋子扔到我面前。懵懂的我决定把它留给雪公主。但是连日阴雨,袋子里莫名其妙地多了一窝死蚂蚁。我想了很久才想明白……胡二这阉人想毒死我!从此我对胡二就很有戒心,他不吃的东西我一定不吃。所以我才会去尝尝那块拓扑图形。事实再次证明胡二是个傻子。那东西味同嚼蜡,还不如耗子药。
在我心里第二个比较好吃的是姜片。第一好吃的是耗子药。第一名我没有尝过,如果我尝过,这篇文章应该叫耗子药猫。不但会产生歧义,而且可以从头这么写,胡二给耗子和猫投毒,于是那只可怜的猫死掉了。或者这么写,胡二给一只猫投毒,结果这只猫把耗子药分给了一只漂亮的母猫,然后两只猫像殉情一样死掉了,死后可以变个蝴蝶下个雪什么的。不过这故事未免显得胡二太邪乎猫太笨。所以还是回到阉人胡二和聪明的猫身上来。
自从躲过了耗子药一劫之后。我就变得十分坦然。生和死都看得挺淡,所以在雪公主面前我可以无比洒脱。雪公主把视线对准我,看着我嘴里嚼着还在嘴外面耷拉出一半的姜片,眼里充满疑惑。一切都在我意料之中。她轻轻走过来,像是个仙女……
她走到我面前,好奇地伸出脚爪碰碰我嘴边的姜片。
我慢慢地低下头把姜片吐在草坪上。她低下头用鼻子闻了闻,然后又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舔了舔。这些动作简直要击沉我的心。忽然她“呜啊”地轻呼了一声,似乎是姜片刺激了味觉。她抬起头看了看我,有一种崇拜的目光在眼眶里。(我一直都觉得猫很肤浅。——胡二注。)
5.
亲爱的姑娘,可否抬起你的头,注视着我的眼睛,让我再了解你更多?让我们抛开世界,到一个只有我们,没有胡二的地方去?
就在我冥想的时候,雪公主忽然一声娇叱,然后转身跑开了。
原来真的是对我动情了。我无奈地想着,把姜片含进嘴里。此时此刻这姜片已经有了意义,我似乎感觉到雪公主的唾液残留在上面,然后感觉到她舌尖的温度……从此以后,吃姜片也许不再是一件无意义的消磨时间的事了。
于是我就有了力量,我觉得我有全身的精力要发泄。(看吧,我就说很肤浅。——胡二再注)我箭一般地冲出草地,冲出小区,嘴里用力吮吸着生姜的汁液。我的爱情和我的飞翔。如果给我十分钟,我可以出一张我的情歌专辑。我奔跑在人行道上,来来往往的人诧异地看着这只发疯的猫。多么美好的时光,多么美好的世界,多么美好的未来……
砰。
如果没有这辆急转弯的轿车。从我飞起来到我被撞倒的那一刻。我都一如既往地讨厌以胡二为首的人类。
也许是胡二开车要撞我?
胡二很穷,没有车。
用不着替他开脱,就是胡二。
去死吧胡二。
…………
6.
我醒来的时候。林甜甜已经卸好了妆坐在我对面。这样一来显得既青春又性感,反而令我有些自惭形秽。
林甜甜递过来一张纸巾,示意我擦一下嘴角的垂涎。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拿纸巾过来擦了几遍。她微笑的样子确实很迷人……
“胡兔子先生,看你刚才睡得好熟,都不忍心叫醒你呢。”她打个手势让服务生过来准备把凉咖啡换掉。
我第一次被人起这么幼稚的外号,只好笑了笑。在我心里,忽然觉得还不如把我比作一只猫。
“对了,刚才你睡着的时候,外面一辆车好像撞死了一只狗呢。黄色的,从门口就那么飞过去了……”她一边比划着一边指向窗外。
我顺着她的指向看去,并没有看到什么。于是我回头问道:“看不到,被人收尸了?”
林甜甜和服务生忽然愕然地看着我,好像我脸上有些什么东西。我摸摸脸,却发现什么也没有。
于是我在脑海里回忆刚才的问话,是措辞和文法有问题?
“怎么了?”
他们更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我。这时侯我也注意到问题错在哪里。我宁愿在梦里做一个阉人。
因为我的两个问句同样的简短高昂尖锐,那是我用声带发出来的声音?
“喵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