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世界上另一个我,我想遇见。
曾今我也是这么想的,直到我真正的长大了一点。
在一年高三的生物课堂上,我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时值初冬,窗外的大树掉光了叶子,枝条嶙峋地杵在那里。
我一直盯着窗外——那颗孤单的大树上聚集着约有上百只鸟,一会儿集体在空中盘旋,一会儿纷纷然落回树上,一会儿在树枝之间东突西撞,直引得树枝一阵地乱晃。
它们大声喧哗着。
我猜它们在商量越冬的线路,或者在进行越冬前某种奇怪的仪式。只见它们迅速地俯冲又陡然地飞升,仿佛鸟生已经无所顾及,就要在这场集体的狂欢中燃尽生命的力量,然后在冬天终于到来的时候,了无遗憾地死去。
我出神地看着,在这种毫无章法地群舞中获得了某种继续前进的力量。就在这时,毫无征兆地——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树冠上揭起一个黑色的罩子一般,它们从树上一轰而起,鸣叫着飞向了远方。
我太震惊了,经不住“哇”了一声,忘了自己还在课堂上。
而同时,我还听到一声“哇”,来自我的同桌娟。我慢慢转过头,对上了她同样震惊的目光,我们俩保持着“A”字形嘴,接受来自课堂的突然寂静和生物老师愤怒的眼神。
我在高中阶段极尽可能地跋扈,就像这群躁动的鸟,总是东突西撞,而娟一直看着我。她是个温柔、随和的女孩,总是愿意做我的听众和观众,我还没开口讲话,她就准备乐得花枝乱颤;有时候吵架,我还没准备好和解的说辞,她就递上了暖暖的笑容;我上课吃零食,写小纸条,看小说,她也总是陪着我。
她是如此顺着我,可当时的我觉得她不够有个性,我喜欢那些不顺从我的人,我喜欢自己。
我太喜欢自己了,为了彰显自己的特殊,有一次跟娟生气,我把自己的课桌搬到教室的最后一排,当时全班同学都有同桌,而我让她一个人。班主任不能接受教室中间有个“洞”,跑来劝我搬回去,我不肯,每天假装跟新同桌相谈甚欢。
半个月后,班主任终于受不了了,给娟安排了新同桌,新同桌是个和娟一样友善温和的女孩,她们很快共同进出,成了好朋友。
我觉得有点不舒服,于是更加肆意地在班上和别的同学说笑。当时的我觉得无所谓,甚至觉得自己很酷。
随后我们毕业了,她甚至不在我的毕业留言本上,我们失去了联系。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身在何方,日子过得好不好。
我后来的人生一直如此顺遂,我遇到的所有人都愿意让着我,我在城市与城市之间辗转,受到了很多人的照顾,他们愿意藏起自己的悲痛和不便,把笑脸和便利给予我,可那时的我觉得这些都是应该的,这些都是因为我是我,而这个“我”太好了。
甚至,我还觉得别人不够好。那时我常常想,要是碰到世界上另一个我,永远地生活下去,便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了吧。
老天厚待,去年,我真的碰到了。
我们一样的喜欢阅读,一样的喜欢艺术,一样的讨厌生活的琐碎,一样的粗心大意,一样的骄傲矜持。起初,我们探讨佛学,因为彼此的共鸣而击节相庆;我们共同创造事业,因为互相懂得而欣喜不已;我们寄情山水,因为情景交互而寂然相拥。我们一起笑世人看不穿,一起游走于黑夜边缘,一起加班熬夜,一起酩酊大醉。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我们彼此庆幸遇到世界上另一个我,直到相似的优点终于用完,生活觉得A面放完了,该放B面了。
当我自己在手机游戏、朋友圈和淘宝里度过了颓废的一天时,我常常这样安慰自己:我太累了需要放松。可是当“另一个我”一直埋首于手机,放着生活的琐碎和我的需求于不顾,我却完全无法如此宽容;
当我自己动则暴跳如雷,完全不理会别人的感受,偏激地处理事情时,我觉得我有理由如此。可当“另一个我”一整天拉着脸,或者无缘无故发脾气时,我会更加生气,觉得世上怎么会有如此任性骄傲的人;
当我自己生病矫情做作、颐指气使的时候,我觉得这是病人应有的姿态,可当“另一个我”生病了,我却觉得为什么他这么弱不经风。
“另一个我”完全复制了我的缺点,从来只考虑自己的需求,觉得自己是最重要的。每当我觉得委屈和受伤,他就会问我:
为什么你要求自己的是一套标准,要求别人的却是另一套标准?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过去出现在我生命中的那些人影突然如同影片一般掠过,每一个人在我的喜怒哀乐面前,都只展现了包容,这是他们的教养,而我却认为这是应该的——我就应该被这样对待,因为我是我啊。
因为我是我啊——“世界上另一个我”也这样说,为什么你不能让着我?为什么你不能以我为中心?为什么你不能先照顾我的感受?
遇到了世界上另一个我,才知道原来我所期待的“知音”,不是互为知音,只是你要知我音罢了。
我试图跟世界上另一个我争辩、冷战、互相挑剔,我们都希望对方改变,但是我却不想变。可那是世界上另一个我啊,我如何能做到我不变,而让另一个我改变呢?
等等,既然连我自己都受不了自己,我的同桌娟,还有许多跟娟一样善待过我的人是怎么做到忍让我的呢?我在人间流连了这许久,任性地伤害了许多人,凭空得了许多宠爱而不自知,或者是时候看看自己了——看看自己跋扈的样子有多可笑,看看自己挑剔的样子有多刻薄,看看自己自私的样子有多不堪。
过去时光里,我被善待的许多记忆都翻涌出来,现在想来,每个人在都试图教我爱的方法,善待他人的方法,却因为教育方式过于温柔而被我无视,直至世界上另一个我出现。
有本书上说:
你在他人身上看到的所有缺失,都是自我的投射,所以,他人即是自我。
那么,愿我也能给他人善意和包容,即使没有回应,即使满腹委屈,即使时常感觉孤独,那也是世界上另一个我在受到恩泽,便如同我受到恩泽一样。
世界上另一个我,愿你们终生都不要遇到。
如果遇到,请接受他,善待他,毕竟在这个孤单的世界上,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