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念过往

    清明,纷纷雨,断魂人。噩梦惊醒,假期第一天,是哭着醒来的。

    梦里的事记得很清楚,很奇怪,甜美的梦从来记不住,反而越是哭得声嘶力竭的梦,越是记忆犹新。

    这是在南方的第一个清明。老实说,在家乡的这些年,清明从来没有见过雨,所以大概对“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没有真切的感受。并且在以前的清明,也没有要去思念的人。因为家人都在身边,也没有经历过亲人的故去。可是今天,我撑着伞,却像失了魂,我在想我的梦,在想这一年发生的事,在想永远离我远去的人。

    2018年2月6日,凌晨6时15分,爷爷走了,对爷爷来说也算是一种解脱,ICU的日子真的很难熬,深度昏迷,全身浮肿,原本瘦骨嶙峋的他,浑身肿胀,皮像被撑开了似的,透亮。全身插满了粗细不同的管子,嘴里也含着一根,看得出他在奋力呼吸,即使深度昏迷。因为还没有见到儿孙们最后一面,我猜。我在2月5日一个人坐着车来看他,因为妈妈对我说,去看看吧,可能是最后一面了,我就来了。

    大伯到车站来接我,他的头发蓬乱,眼睛红肿,言语中透着悲痛与绝望,“三天前我给爷爷送饭的时候,爷爷还说好多了,我走的时候他还笑着跟我招手再见,可谁知道昨天医院下了病危通知......”音调逐渐变高,声音逐渐变弱,我听得出来,这是一个即将失去父亲的人痛苦的诉说,但他还是尽量控制自己,不在我面前掉眼泪。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默不作声。其实我在进ICU之前内心十分平静,因为我一直对爷爷重男轻女的思想不满,并且一年半前父母离婚让爷爷奶奶对我母亲的不满,让我觉得这个大家庭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在这个家,没有一丝的地位,更不要说爱与亲情。我和哥哥碰面后,对视,没有说话,我们各自明白,我们在这个家庭的身份是特殊的,父母离异,我们和这个家只有血缘的联系而早已断了法律的纽带,从亲情上,也没有认同感。

    我们小心翼翼地换好衣服和拖鞋,戴好口罩,走进ICU。看到眼前七八张床上躺着的全身是管子的病人,我的心一颤。“二号床躺的是爷爷”,大伯微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哥哥在我前面站着,离病床还有小段距离,“走近点,看看爷爷,叫叫爷爷,”哥哥听了大伯的话后向前挪动,我也跟着挪动,看到肿胀的身上插满管子,伸着脖子奋力呼吸的爷爷,我终于忍不住了,眼泪在眼眶打转,小声说:“爷爷,我来看你了,你能听到我说话吗。”我呆呆地站在病床边,看见爷爷的手指微微动了,我知道,爷爷已经在慢慢离开我们了,他甚至不记得他这个孙女来看过他。走出ICU,突然觉得,人真的太渺小,在死亡面前,会如此卑微,我也像经历了一场梦,从没想过会这么快经历这些。

    继续穿梭在医院中,浓郁的消毒水和药水味让我有些恶心。我的脑海中定格的是病床上的爷爷,仿佛思绪中止,没有哭泣,没有哀号,对于一场即将到来的亲人的死亡,我是麻木的。

    都说祸不单行,爷爷病重进医院的当晚,奶奶也病倒了。两个人吵架拌嘴一辈子,却从未离开过对方。在我的记忆中,他们说话都是用吵架的方式,爷爷这几年耳朵听不清了,我们大声说话他都很难听清,但和奶奶吵架,他一句也没落下过。爷爷病危,没有告诉奶奶,可奶奶的病情也越来越糟,吃不下饭,坐立难安。叔叔伯伯们骗她爷爷已经快好了,过两天就能出院了,她才勉强喝了粥。看到我来,她并没有很兴奋,反而是对哥哥,她很久没见的大孙子嘘寒问暖。过了很久,目光转向我,她却问了一句:“你是谁啊”。我当时真的觉得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长辈,我强忍心中的委屈与愤怒,笑着说:“奶奶,我是宝宝啊”。她瞥了我一眼,简单地哦了一声,我也识趣地坐在另一张床上。我觉得每一分钟都是煎熬,可偏偏在这时,大伯让我坐到奶奶床边,握握她的手,我只能照做,可接下来的事让我终身难忘。我伸手去拉她的手,她没有任何反应。过了几秒高声问我,“你现在跟谁住?”“跟我妈啊。”我不知道这么简单的问题她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但只能说我的回答没有合她心意,因为她听到我的回答后狠狠地瞪着我,继而狠狠地瞥了一眼我,然后扭过头去,仿佛听到了几辈子仇人的名字。我感到愤怒,同时也是心凉,还掺杂着可悲与庆幸,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但只有委屈触动了泪腺,我想到她那恶狠狠的一瞥,眼泪就在眼眶打转。和妈妈一样,挫折困难都不曾使我们落泪,但唯有委屈,会让我眼泪不停地流。我想要离开这里,但没有对她告别,因为她不配,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即使我知道这样说是不孝的,但我仍然认为,无论尊卑,尊重是互相的。今日她卧病在床,她最疼爱的亲孙子没有来看她,反而是我来了,我的孝顺,到位了,人活着不也讲求一个心安理得的吗。于情于理,我心安就好。

    回家的动车上,我看着窗外,突然脑海中浮现小时候爷爷陪我们打扑克牌的场景,在那个属于爷爷奶奶的小二楼上,过年最热闹了,儿孙媳妇们从不会缺席,家里的女人在忙着做年夜饭,男人们围桌打牌聊天,爷爷会陪着孙子孙女们在楼下打“跑得快”“争上游”,一有空闲,就会用一小张报纸卷起他心爱的莫合烟,叼着抽,天伦之乐也不过如此。那时的爷爷,腿脚还利索,声音还清晰,耳朵还听的很清楚,有时打牌还会故意耍赖,赢了我们。再想想,这大概也是十二三年前的事了,人老的真的很快,人心变得也很快。很多年没有见过的全家齐聚的景象,最终还是在爷爷的葬礼上见到的。

    爷爷走了,按照他的意愿,埋在他们生活了一辈子的县城。没有告诉奶奶,可她那么聪明,大概也猜得出。出门前妈妈让我换上厚衣服,黑色。出门前她对我说:“这三天会很辛苦,照顾好自己。”我坐上姑父的车,他没有一丝的悲伤,一路上都在关心他的外孙女是否坐的舒服。大伯坐在我旁边,比那天更憔悴了,一直在不断地打电话,一遍遍地告诉朋友们他的父亲去世了,两通电话的间隙偶尔看向窗外,偶尔看一眼手机,目光空洞,小声叹气。下车后我见到了七年没有见过的大姑妈,她的右胳膊上绑着绷带,笑着跟哥哥打招呼。听说,胳膊是前两天陪她孙女滑冰不小心摔断的,就在前两天。我站在一旁,低着头,也没能逃过她的眼睛。“哟,这是谁啊”,说着她叫了我的名字,我勉强地咧了咧嘴,叫了声姑妈。

    第一次来殡仪馆,冷,没有别的感觉。进去后,这个家的媳妇们在一间小屋中有说有笑,儿子们的脸上也没有一丝丝悲伤。可能真的就这么可悲吧,亲情?人性?我突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们这些所谓的亲戚。孙辈的只有我和哥哥来了,爷爷生前最疼爱的小孙子小孙女,没有来。她们的爸妈都有一套说辞来解释,我也不想再去想,妈妈说了,我们把我们应该做的做好就好了,不要去理会别人怎样做,怎样想。我和哥哥被安排叠黄纸,我们就一直叠一直叠,听着大人们没有营养的闲聊,叠各种各样的黄纸,不知道为什么中国的葬礼礼节礼数如此多,人去世后真的还会在意这么多吗?我只能在心里想,我不敢问,问了之后就是大人们自作聪明的搪塞。

    哀乐奏起,嘉宾致辞,长子致辞,大伯哭的很厉害。一道道流程走完,我去见了爷爷的最后一面,小时候陪我们玩儿的场景不停地重现,我努力不去想,可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第一次走进墓地,想到地下长眠的人,想到永远离开我们的爷爷,即使再多的怨愤,都没有了,留下的只有以前快乐的场景,在死亡面前,还有什么不被宽恕与遗忘的不快呢?人性的软弱之处,人心的柔软之处,全部被唤醒。我不知道爷爷的儿女们是否伤心,守灵的三天,我只看见躺在病床上的三姑妈真正地哭了,这和大姑妈在来访的亲戚们面前的哭是不一样的,这一点我是肯定的。三姑妈和爷爷奶奶居住在同一个县城,这么多年,其他儿女没时间照顾老人,都是她在照顾,可是半年前她突然病倒,两个老人也被频繁转送到其他儿女家,身体却越来越差。如今卧病在床的三姑妈执意参加爷爷的葬礼,一路泣不成声,含糊不清地喊着爸爸,爸爸。很多感情在旁观者看来,可能更为真挚,也更为真实。

    答谢宴结束后,我终于可以回家了,我去和三姑妈说再见,叫她保重身体,对其他亲戚,我没有说一声再见。顺风车上我被挤在后排中间,空调的暖风让我窒息,不过这样即使有眼泪也会被迅速烘干,挺好。前排的大姑父开心地同亲戚讲着近况,左边的哥哥熟睡扯着呼噜,我,闭着眼睛,一幕幕想着这几天的所见所闻,脑袋中思绪乱如麻。

    回家后,妈妈做好了晚饭在等我,我像往常一样同她吃饭聊天,晚上妈妈躺在床上悄悄问我,“心里难受吗,”我摇摇头,说:“还行。”“我那天听到你说你爷爷快走了我的心里咯噔一下,虽然离开了那个家,但是以前和他们相处的景象一直在我脑海中浮现...”黑暗中我感觉到妈妈用被角擦了擦眼睛,吸了吸鼻子。我也忍不住一直憋在眼眶里的泪水,任凭它们从脸颊滑落。

    2018年春节,任凭父亲怎么说,我都没有再去看奶奶,因为我觉得有些委屈,我本不需要承受,我更不希望听到奶奶她如何评价我的母亲,作为一个成年人,我可以判断出我的母亲是善良的,她没有做任何对不起那个家的事,她的选择也是正确的,我会永远相信并且维护她,因为她教给我的是孝顺和宽容。

    过去发生的事不可能忘记,只是一时想不起来而已。清明时节,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一整天,我对过去的回忆也突然扑面而来,像这雨一样停不下来,会想起在另一个世界的爷爷,不知道另一个世界的生活是否如意;会想起孤身一人的奶奶,是否常常思念和她吵架拌嘴的爷爷。下雨天,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即使流泪也不容易被人察觉。

    偶尔会忘记爷爷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做梦还会梦到当年爷爷奶奶的老房子,院里的大狼狗,毛桃树,还有院里放着的一辆给孩子们玩耍的小自行车。“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说的大概是这种情感吧。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总是让人伤感,可这仿佛科学规律般,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感受。小时候渴望长大,可我们从未想到长大的代价如此大,暂且不说人心的变化,光是疾病与死亡就足够让我畏惧,长大的后世界并不是我们所期待的那般,可这个道理却只有长大后的我们才能明白。想到这里,觉得生命中剩下的每一天都不能被辜负,正如人们所说,活在当下。不念过往不畏将来,活好眼下每一天,也算是对生命的不辜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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