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不到两岁的孙儿在吃饭,奶奶端着一碗诱人的水饺追着他,一会儿疾言厉色,一会儿软语温存,连哄带骗,希望他能多吃几个。小孙儿却趔趔趄趄追着一只圆溜溜的小皮球,玩心正浓,根本无视奶奶和饺子的存在。下班路过,觉得小儿好玩,止步逗他:“水饺真香,阿姨吃一个好不好?”此话一出口,小儿停下踉踉跄跄的脚步,瞪大双眼望向我,认真地,严肃地,极为警惕地说:“这是我的!”说完,放弃正玩着的皮球,张开小手罩在那碗饺子上,用行动来捍卫他的所有。一堆乘凉的人,忍不住都笑得前仰后合。
据说,成熟与非成熟的界限是妥协,一个人什么时候知道有所放弃,也就标志着长大了,成熟了。 人之初,所有的欲望都像野地里的草一样,毫无牵绊、毫无遮拦地疯长,因为不懂得什么是虚与委蛇,便以为自己拥有这个世界的一切。
小时候,赤着双脚在山间小路上飞奔,风从双颊掠过,带来溪水的清凉;花儿在脚边盛开,馨香送到鼻端;绿林在头顶上呐喊,天籁之音萦绕耳畔,云朵在天空漫步,演绎视觉的盛宴……那时候,小小的心中便觉得,这一切都是我的,幸福与快乐因而在心头驻扎,夜里做梦都会笑出声来。
上学了,田野的风被四面围墙挡在外面,溪水的淙淙声被朗朗的读书声取代,花儿的馨香被课本的油墨香代替,树林里鸟儿的欢闹、头顶上流动的美云、堤堰上田鼠的洞穴、草垛里吭吭咳嗽的小刺猬、回旋飞舞的蜻蜓蝴蝶、敲着小鼓到处演唱的小青蛙……都从阔朗的大自然搬迁到了半亩方塘之中。突然间意识到,曾经自信地以为,将永远拥有的东西,原来都已经悄无声息地易主,那种自由欢畅已荡然无存,再也不属于我了。
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内,从1+1=2开始,从a o e开始,慢慢懂得了孔融让梨的谦逊,了解了司马光砸缸的智慧,明白了韩信胯下受辱的忍让,学会了水滴石穿绳锯木断的坚持……一块天真未凿的顽石,被师长雕琢成所谓的璞玉,一棵生枝长叶的小苗,逐渐长成所谓的栋梁。那时候,激情满怀的胸中,便觉得,拥有了渊博的知识,世界的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因而,青葱的理想甚至在睡梦中都会膨胀。
工作了,蓦然发现,让梨的孔融只不过是当面一盆火背后一把刀的王熙凤,砸缸的司马光永远活在史册中,受辱的韩信没有带兵打仗的机遇,水滴石穿绳锯木断也只不过是庸人的自我安慰。谦让真诚智慧善忍,这一切知识教导带来的品行,被残酷的现实当做猴子戏耍,对着书本去认知这个社会,如同缘木求鱼,怎一个傻字可以涵盖得了?终于明白,这个社会除了面子上的规则,还有另外一套里子里的潜规则,如今奉行的是八面玲珑不做多说,绕在父母膝下只能算尽孝,绕在领导膝下才能算尽忠。也终于懂得,曾经的理想,其实只不过是空想与幻想,跟老陶笔下的桃花源好有一比。
风清月白,花前月下,榆阴柳行……恋爱了,一条黄草萋萋的小路也是天堂,一片污水横流的小河也是西子湖,一朵小花,一棵小草,一片树叶,都曾引发无尽的遐思与畅想。这一切的快乐与满足,无非都是因为你觉得拥有了一个可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人。于是,红地毯徐徐展开,铺满了整个世界,于是,旦旦信誓响彻耳畔,令天地为之震悚。
结婚了。生孩子了。你觉得,人生从来没有这么富足过,睁开眼睛,会看到垂髫小儿如花的笑靥,却闻不到昨夜他(她)溺下的屎臭尿骚,闭上眼睛,触摸到爱人温润的肌肤,倾听其如兰的呼吸,却想不到还有一个词叫做:同床异梦。直到有一天你不得不面对貌合神离的那张脸,直到有一天你听到孩子颐指气使地安排你替他(她)做这做那,而等你需要其为你端一碗水的时候,人家却一副没长耳朵的样子……这时候,你突然发现,握在手里的那份幸福与快乐,满足与洒脱,都只不过是南柯一梦。
此时此刻,你觉得自己还拥有些什么呢?或许这个时候,你才真正明白,一切外在的物质形式,都不过是风中的浮云。要想真正享受人生的清凉,就必须学会安静与放弃。这个世界没有永恒的幸福与快乐,只有瞬间的安逸与惬意。所以,荣誉、恩宠、权势、奢靡、繁华降临的时候,不必大喜,反之亦无须大悲。当你学会了放弃,你就懂得了安静的好处,因为安静所以淡泊,因为淡泊所以舍得,因为舍得所以大自在, 你尽可以享受内心的蓬勃与丰富。这,才是你毕生该拥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