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蝴蝶却已惊飞远

图源网络,致敬作者


这天吃完晚饭,他坐在这里,迎接他的第一支饭后烟。脑海里时不时略过令人愤怒的那个熟悉的瞬间,如果没有这个瞬间,可能一切的来源都无从说起。

女友佳晚每次在电话中重复说的那件事,耳朵都听出茧子了,她也真太厉害了,不论从哪里开始都能通往这里。你还不能够点出来,说她不系统没条理,倒不会生气。女友的好处最大的一个就是从不生气,只是讲道理,她有很多办法让男人觉得是自己理解的微小偏差造成的误读。而且这种误读往往能够致命,很多精密的小故事的核心思想都在旁征博引如同踢球,同心协力冲破对面的守门,让你深感遗憾,刚刚的误解很可能造成致命的事故。生命的消逝,人性的孤清,冷冷的冰雨开始胡乱地拍,他插不上嘴,连说一句我困了的机会都没有。若是这个时候说困那就真的不近人情,太过可怕,还会引发另外一次的排山倒海以及第二天的大小作文的轰炸,当务之急必是按捺住困意表露出绝对的关注度,聚光灯打亮,亲爱的请你、请你不要不要哭泣,闪亮登场,你要说什么,我都在听——请注意,绝对不是「你说什么那就是什么」或「都听你的,你说就好」。这样的话的意识形态就更加差劲,睡眠时间还会被推延到后半夜三点,以此类推,您会成功觉悟到什么叫不说是罪说更是错,伴君如伴虎,然而也有有趣的时候,自己方若出现问题她会事无巨细抽丝剥茧以寻找宇宙真理的方式忧心忡忡,这样的时候你都是自己有事了,你看人家都那么走心投入你还说你困那就是没心没肺不算个人。当然她从不那么说,她只是循循善诱且一树千枝地出发,丝毫不会乱掉阵容。尽管如此奇怪的是,每次见面她却如静默的哑巴,安静的陶瓷娃娃,美丽的梦总是容易碎,无论讲什么她都像被什么无形的羁绊着,不能说一说就错。始终这样你也没办法说算是什么缺陷,不构成分手的理由,况且男人不会如此,这种理由未免太扯。

除此之外,佳晚还能写东西,这一点令冷古觉得很妙哉,自己不会的东西笼罩着神秘的面纱。除了说那些万法归宗同出同源的话们,佳晚还每天写若干封邮件给冷古。冷古的单位打印东西很方便,他每次都打印出来回家再看,有时看着看着禁不住困意来袭就睡着了,梦中也是五色斑斓的文字环绕。

每当刚刚切入深层睡眠时,电话铃如期而至,是佳晚柔和镇定的声音,冷,你在干嘛。你睡了吗。

哦,没有,没有,我就是迷糊了一下。刚刚。

你看完我写的信了吗。

哦,正在看,快看完了。冷古快速揉搓脸侧使精神雄起,必须保持绝对的警惕性,随时佳晚都会抽样提问,回答不出来,她倒不会生气,而是引经据典,走向比较接近而有微小误差的结果。意即,你对我这样并没什么,可是这样其实不大好,也许还有另外的选择,譬如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你告诉我我是能够理解的。倘若微小的误差,蝴蝶的翅膀煽动了海啸,我相信你是不会愿意这样事情的发生,啊,我也只是有感而发,你别介意啊。我就是随便讲讲,诶?你困了吗。若是困了那你就睡。若是不困那就更好。

冷古说,我不是特别困。我的工作没什么太多事,班上可以补觉,你不困吗?

当然不,夜晚是我的开始,我的早晨,我刚喝完一杯咖啡,你也来一杯吧。此刻就是良辰美景……对了,你知道凌晨四点一刻钟忽然之间熄灭的街灯么。是那么美,有一次我一个人喝醉,坐在马路牙子上,突然目睹这样的瞬间,就像极光难得。

唔。

我想你是真的困了,你睡吧——一般情况有三种,你睡吧,那你睡吧和睡吧。

冷古谨慎猜测识别背后的意思,大约是那你睡吧大于你睡吧,你睡吧大于睡吧。如今这算是中间的,那还好,冷古说,不,我还不困,我只是突然恍惚了一下,你说的我都在听着呢,你接着说。

那好。还有一次北京的夜,我蹲在地上哭泣,表妹问我,或者说她没有问我,她说爱情真的这么伤人吗。你让我怎么说,我觉得体验本身是不能解说的——冷古真的支撑不住了。

那个,我先睡一下,你去写会东西?我大概一会就睡醒了,我给你打过去。

真的吗?没关系的,你直接睡过去就好了,我也没什么非说不可的,就是随便聊聊,你看你一言不发的,我都把你的话给说了,一人双簧很不容易的,哈哈。

嗯,没有,就睡一下。我就给你打。

不用给我打,明早再打。

你呢,接着写你说的那个小说吗?一会。

还不一定呢,嗯……也有可能吧。有一些点还有点马马虎虎,我需要再想一想,或者先吃点什么,我有一点饿了,去弄点我的方便面火锅大杂烩去,放很多东西,很爽的,再喝点啤酒看《蜡笔小新》就蛮开心的。好啦,你睡去吧。晚安。我挂了啊,你把手机充好电,别忘了呀。

好,现在就充着呢,刚才就快没电了。晚安,对了,你明晚能出来吗。

明天肯定不能,过几天吧。明天咱再聊。

嗯,也行。那我真睡了啊,晚安,晚晚。

好,安安。

第二天当然没有聊起见面的具体时间,这件事一拖再拖从五月初到了六月中旬。他俩在同城,但很少见面,许佳晚不喜欢那些虚头巴脑的事儿,如果非见不可那就喝杯咖啡,去那家熟悉的人民路的「为你钟情」。有一次冷古从上午七点等到了下午三点,佳晚姗姗来迟,他已经在咖啡店的楼下同老板打起扑克。佳晚说,你没着急了吧。

没有,他看看手表,才七个小时。上楼吧。你都在家干嘛来的啊。

只见佳晚不好意思地一笑,没有后话。冷古知难而退,他知道佳晚见面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下面的节目就很好期待了。

咖啡店的榻榻米很有特色,只是这间没窗户。

没窗户不更好。

不能够看风景啊,这家楼下有个期刊杂志的店。看着就觉得很踏实,还有夜色如水,光晕昏黄,很有光影声色的效果,就像电影里的场景。

你要什么。

卡布奇诺,两瓶秦雪。秦雪是两千年初这座城市盛行的啤酒品牌,灭城的特色销售。没有外卖的时代,有时咖啡店还能帮做一碗疙瘩汤,不好喝但也不难喝,知足吧就。他俩相视一笑。

佳晚的表情总是非常简约,斜齐刘海,《流星花园》的小优那个发型,细细碎碎的一路斜下来衬得脸型很好,打了粉饼又擦掉换成湿的粉饼,干湿分离的那种,这种贴合,感觉不错。想到这里,还有紫色的唇膏,想到这里,她就会心一笑,仿佛想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冷古看在眼里但不会问,因为知道她不会说。安静的女孩子挺好,电话里的仿佛和这个是两个女子。


记忆中的许佳晚就一直是这个形象,直到冷古快四十岁的生日,接到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尾号的电话。是你吗,电话那头如约而至熟悉的沙嗓,抽烟抽太多了。不该抽太多烟,但是有什么关系呢,许佳晚就是那种很酷的小女孩,崇尚流浪,其实无端太多的经历,内心丰沛时不时流露出漫不经心的微笑。你结婚了吗,阿古。

结了。

有孩子了吗。

有了。

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男孩。

几岁。

九岁,上五年级的小学生。跳级,很聪明。很像我。

嗯,我就知道会是这样。阿古,我今天很难过,喝得有点多,突然想起了你。虽然我们在同一座城市,但是后来却再未见过。

是啊,多少年了,那个时候你21岁,虚岁,十九岁半,实际上。这些话仿佛浸在灵魂深处,信手拈来。

是的。你的头发长出来了吗?那个时候你总说,晚晚你看,我的头发长出来了一些,你看看是不是。其实没啥变化但是我又不能那么说,怕你会失望只好说是有的有的。你呀,睡眠总是不好,容易焦虑,现在都好了吧。有婚姻就是不同的状态,我,还未婚。我可能一生不会结婚。佳晚的声音凉凉的就像清晨五六点的露水,说挥发就刹那挥发。

没有啊,如果你看到我会不认出我的。我已经剪光头了,这样还省了洗发水。我练肌肉,不像当初的柔柔弱弱小身板了。冷古笑笑着说。

是吗,那你来吧。

来,来哪里?

我朋友家,新户小区11栋六楼601,你来吧,来看看我。也让我看看你,顺带同最初的那个你拥抱一下,或告别。

干嘛说得这么苍凉。好的,我去,等我吧,20分钟。

冷古和一起吃饭的兄弟简单交代了一下就开车找佳晚,他知道轻易她不会给自己打电话。而今天这种状态似乎前所未有,总之,还是要见的,如今她已经三十多岁了,那个比自己小七岁的女孩子许佳晚还是从前的那个样子吗。她不会知道自己已经离婚,儿子的确是事实,真正离婚的导火索是自己床下藏起来的那些昔年邮件,他不舍得扔,被老婆婚前发现一次爆发了争吵。因为里面完整记录了他们在一起的第一次的过程,佳晚的文笔,更是激怒老婆容颜的关键条件。侧面反应了文笔的确很好,不是小黄文,就是简单地记叙,淡淡地就事论事。仿佛那种事不过是荒凉,隐约的托付感若有似无,很淡很轻浅。

冷古答应容颜扔掉那些文字,然而只是转移了阵地。被放在了母亲家的储物间大抽屉最下层,某次容颜找东西发现了它们。她激动地喝了一瓶二锅头,并且扬言要撕了它们,已经撕了两张,当着冷古面撕的。冷古不能控制甩了容颜一个耳巴子,挺重的,容颜呆了,冷静地走出房间头也不回。其实也有转圜的余地,只是冷古不想说软话,忽然在某个瞬间里体会到了当初晚晚每个夜晚发送它们给自己的心情,有些孤独,还有些欣喜。漫长的孤清,易碎的永久。顺带的复活的还有那些个夜晚,它们闪闪发亮,咖啡店的为你钟情,榻榻米上的爆米花和啤酒,凌晨几点钟昏昏欲睡的交谈也孜孜不倦。他俩最多一次打了一天的电话,九小时,朋友听了都觉得是疯了。这的确就是他的爱了,但梦终究是梦。

容颜不懂过往早就构不成威胁,那个有蝴蝶一样短暂又冰凉如水微笑的女孩有自己的想法,即便强硬挽留以至于卑微下跪,那是唯一一次的屈辱,然而她也头也不回地奔向另外的怀抱。他的难过无以复加,容颜不懂,他也从不提及,偶尔酒醉的瞬间会想起那个清晰的微笑,忽明忽暗,还有一次自己喝多了,打给她,她攻击了自己的能力,说自己不行。他瞬间就萎下去,觉得原来如此,跟那个人走更多是追随心中的欲望。可,佳晚不会是这种女孩。她是复杂多样的,不可思议的,有时荒唐有时又内外交困的。

而你知道佳晚的电话,冷古就一定会奔赴而去。更多的究竟是不甘还是某种内在的情愫未灭,很难界定。


到了楼下开始有点犹豫,点了一根烟,迎面有一个走路大步流星的女子,看起来很熟悉。他知道那就是佳晚,他没有走下车门。后面还追随了两女一男,一个是佳晚的母亲,一个是年轻女子,那个男人是谁,他没有下车。决定观察一下再说。

大概过了十五分钟,他目送几人上楼,紧接着六楼601室的厨房灯亮了。

他下车,走向楼梯通道。大约行到三楼左右的时候,忽然听见一个特别的声响,他没有多想,还是继续走,还有间杂的一些混乱语声状若凄厉尖叫,十分悲哀。

这个时候他不知道应该下楼还是上楼,他被卡在这个暗能的回廊,再度想起那些文字和那些若有似无的微笑,当初为何愤怒,恐怕就是她佳晚总不同意见面,一再改期,一拖再拖,他时不时也会约会几个女子,但都没有佳晚令他快乐兴奋,是那种由衷的抵达。他自觉并未辜负她什么,或许她又是都有所觉察。

但是这也不重要了,毕竟,这个告别来得猝不及防。

那些文字还在,蝴蝶却已惊飞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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