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读刘邦项羽,读秦皇汉武,总觉得这样的人即便满身缺点也难掩英雄本色、王者气度,因为从某种意义上他们爬到了权利的巅峰处,他们是现代人眼中所谓的“成功人士”,即便项羽自刎乌江还是被司马迁写入本纪章节。然而官至丞相的李斯,促秦一统的李斯,却被屡屡诟病,被说成是追名逐利的功利机器,说他的格局太小是因为年少时受老鼠的启发(“李斯亡秦,兆端厕鼠”),可是在我读完他的故事后总觉得即便被骂,也轮不到你我。
首先,如果给你两只老鼠,一个在公厕吃脏东西,一个在仓库吃粮食,你是否能从两只老鼠不同的反应中明白处境对于人生逆袭的重要性。譬如很多人对现今处境很不满意,在生活中苟延残喘,在上司面前谨小慎微,在领工资时抱怨太少,却永远没有走出舒适区,停止埋怨,想办法改变生活。但李斯不,作为一名郡小吏,他在意识到处境不堪时,他在厕鼠的战战兢兢中看到自己的卑微后,于是师从荀子学帝王之术。
其次,选择比努力更重要。学成后,李斯面临侍奉哪个君王的问题。李斯是楚国人,但他认为楚王不值得追随,六国式微,渐次衰弱,只有西行去秦才有机会打个翻身仗。这样敏锐的政治眼光也非常人所能有,要不六国那些俊杰之士为什么没有择良木而栖?譬如他的同门韩非,回到了并不需要他的韩国,一番赤胆忠心以后,剩下的是日日夜夜的理论研究。而李斯,他深知尘埃未落定,才有机遇摆脱卑贱与贫穷,让满腹韬略不至于化为纸上谈兵,而助秦一统才是平民出身的政治家一展抱负的最佳选择,要不纵然才华卓越,除了青史留名,如何在当世成为一时的赢家?而平凡如你我,是否能够慧眼独具,找到值得追随效命的人,或更有利于自己发展的平台?
再次,如何利用自己的优势抵达目标并化险为夷。 一个小吏想要面见国家最高统治者,难若登天,但是李斯做到了。他首先当上吕不韦的舍人,在得到吕不韦的认可后得以游说秦王,其口才、其见识很快让秦王任命他为长史,对其言听计从,后任其为客卿。然而此时发生一件事,使得李斯差点前功尽弃。
因为恰在此时韩国人郑国以修筑渠道为名,来到秦国做间谍。被发现后秦国的王族和大臣们都要求把客居秦国之人一概驱逐,李斯自然也在其中,然而他并没有坐以待毙,而是上“书”秦王:此文围绕秦王的痛点——渴望“大一统”——展开,从秦穆公时代说起,有理有据,立陈“客卿强国”的重要性,这就是著名的《谏逐客书》。此文让秦王嬴政收回成命,李斯官复原职,后官至廷尉、丞相,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试问,如果换成一般人,早就客死异乡,或狼狈返程,还敢谈什么前途抱负。
而且,在促秦统一和嬴政在位期间,李斯功大于过,他在后期给秦二世的信中列出七条罪状(内容太多,略),无一不是功绩和付出。
那么他最为人所诟病之处是什么呢?便是他被动参与了胡亥、赵高篡夺国家最高统治权的密谋活动。然而当你细读原文去揣度李斯的内心世界时,你很难做到犀利痛骂。
首先,罪魁祸首是赵高,赵首先说服胡亥同意篡位,胡亥本来认为“废兄立弟是不义、不奉父诏是不孝、才能浅薄却借力登基是不能”,并没有篡位的野心。但赵高巧妙地从“统治和被统治”不同命运中制造危机感,最后在胡亥的“一声叹息”中成功击溃其心理防线,然后再去说服李斯。
其次,我们看一下李斯在被赵高洗脑时的几次反应:
“你怎么能说出这种亡国的话呢!这不是作为人臣所应当议论的事!”
“您还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我李斯只执行皇帝的遗诏,自己的命运听从上天的安排,有什么可考虑决定的呢?”
“我李斯本是上蔡街巷里的平民百姓,承蒙皇帝提拔,让我担任丞相,封为通侯,子孙富贵,待遇优渥,皇帝把国家安危存亡的重任交给了我,我又怎么能辜负了他的重托呢?……请您不要再说了,不要让我李斯也跟着犯罪。”
“我李斯还是人啊,怎么能参与这些阴谋呢!”
李斯仰天长叹,挥泪叹息道:“唉呀!偏偏遭逢乱世,既然已经不能以死尽忠了,将向何处寄托我的命运呢!”
于是李斯就依从了赵高。
李斯为什么最后还是束手就擒呢,因为赵高洞悉李斯最大的弱点:贪恋既得一切。一个上蔡小吏,官至丞相,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不可能回得去,回到那个牵着黄狗,到上蔡的东门去打猎的普通人了。
他不明白,我们拼命赚取的一切,不是为了抵达无涯的峰顶,而是为了看透和放弃,空手下山,就像我们赤条条来也最终赤条条去一样。
然而,谁人能真正看透?你?我?拜托,我们还在登峰的途中气喘吁吁呢。所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站在历史的审判席,我们可以堂而皇之地用一切冠冕的理由,将李斯押至功利的刑场,一斩而后快。但我们忘了,在名利面前收得住的人寥寥无几,要不为什么那么多比你我厉害千百倍的高官纷纷落马?
这么说,不是为了洗白什么,也不是为了彰显宽容,而是明白人性的卑劣不是李斯一人独有,而更多人,只是没有犯错的资本罢了。
而且,李斯并不是完全被权利冲昏头脑的人,一是从上文他如何一步步妥协可见,二是《史记》里还有个颇让人玩味的细节:李斯有次在家设宴,百官首长皆来祝贺,门庭若市,熙熙攘攘。这时李斯却慨叹道:“我听老师曾说‘要防止事物发展过头’,我本上蔡平民,如今官至丞相,富贵至极,但物盛极必衰,我该如何从这处境中超脱出来呢?”
每每读李斯,痛恨他的一步步沦丧,无耻地迎合二世,使督责更加严厉,百姓在严刑峻法中苟且过日,忍无可忍揭竿而起,加速了秦的灭亡。可是有多少人能够在极致的富贵中看到衰败呢?所以你总是会想起他的叹息,那是一种妥协,一种无奈,一种洞见,一种逃避罢了。
从来追逐,都是逃避。逃避贫穷,逃避庸碌,逃避命中注定的一生。每个俗世中人都未能幸免于此,包括你我。
而我乃芸芸众生之一,自感没有资格去骂他,每当低头沉思之际,也只剩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