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生于1936年,卒于2015年,享年79岁。
爸爸名叫薛正猷,字辈“猷”,猷为谋略,正为正直。
爸爸的生平
爸爸出生在河南省焦作市修武县郇封村,家中兄弟姐妺七人,五男二女,他排行第五。
爸爸小学在村里读书,初中考上了市里最好的学校——焦作市中学。从此,10多岁的孩子背着口粮去住校,每周或两周回家一次。为了省一毛钱的车票,步行将近一夜到家,当天下午又得往学校赶,这样一走就走到了高中毕业。
1954年,爸爸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高中时被推荐为留苏后备生,后因中苏关系紧张没了下文。
1956年,爸爸考入太原工学院机械系(现太原理工大学),担任机械系党支部委员,系里所有的党员都在一个支部。爸妈是大学同学,妈妈曾开玩笑地对我说:“当时还有老师找他诉苦,他就会想办法开解,做思想工作。”
那时爸爸工作很忙,功课又多,怕影响宿舍同学休息,经常晚上躲在楼梯间里学习。他挺无奈地对我说过:“也不见你妈妈怎么学习,成绩就那么好。我就不行,得下死功夫。”我立刻做出总结:“原来我的努力像妈妈,我的聪明像爸爸。遗传,我也没办法了。”把爸爸逗得哈哈大笑。
1961年,大学毕业后,爸爸入职山西省机械设计研究所,长年派驻在大同齿轮厂进行技术攻关。之后,在陈永贵副总理的要求下,由山西省省长直接挂帅,爸爸负责建立起了昔阳拖拉机厂。爸爸对我说过:“科技兴国,我本来是想在技术上做一番事业的。”然而……
1975年,爸爸被任命为省机械设计研究所革委会副主任,他诗中写道:
惊心上任
刘厅长赴昔阳谈话,传达省委组织部任命省机械设计研究所革委会副主任后,惊、拒、从,百感交集,长夜未眠。
不会整人不会哈,
难说假话难哑巴,
遵命滥竽鸭上架,
唯怕害己又害家。
青年立志兴中华,
下厂下乡少顾家,
路线斗争总迷惑,
侥幸至今身无疤。
多办实事少浮夸,
勤政廉洁勤观察,
遇兵尸位临头日,
丢弃枷锁把腿拔。
1982年,爸爸被领导约谈多次,要送他去中央党校学习,为提干做准备。看到过的、经历过的,都让他清晰地知道前面有巨大的漩涡在等着。反复推拒无果后,爸爸决定“把腿拨”。他选择调去离上海最近的苏州,也算是让妈妈离她的家乡近些。
走前爸妈的朋友们纷纷设宴践行,他们朋友太多,中饭、晚饭需要去不同的人家吃,这样吃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
1982年11月,北方的晚上已经很冷了,汽车将我们送到了火车站。到了离开太原的最后时刻了,我紧紧攥着妈妈的手,告诉自己:“没关系,爸妈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在哈气成雾的夜里,在火车站大厅的门口,不知何时,已经站了很多很多我熟悉或不熟悉的叔叔、阿姨,他们把我们层层围起,赶来的人还在不断增多,告别再告别……踏上二楼站台的最后一级台阶,我回头看去,身后的楼梯上、大厅里站满了温暖的、不舍的、黑压压的人群。
1983年的国庆,爸爸写下了这首词:
点绛唇
寒气阵阵,朔风送我吴越地,云愁雨恨,水村孤影立。 天平山顶,北望茫天际。平生事,此时凝睇,谁会游子意。
爸爸从1956年上大学到1982年离开,在山西待了26年,他的黄金岁月留在了那里。于他,做出如此选择,割舍的是什么?我不得而知。游子,游子,爸爸的根,在哪里呢?我的根,又在哪里呢?
离开太原,爸爸和妈妈调到了苏州的一个部属企业,他们从最基础的技术工作做起,之后,爸爸很快升为了副厂长。
1993年,爸爸因不同意被任命为纪检书记,选择了内退。之后,他和妈妈回太原看望朋友,爸爸在接风宴上赋词一首:
虞美人·怀旧
鸿志约凤熙在耀门家为我和妻接风,凤熙一歌情浓,“肝胆相照”劝进酒,“同舟共济”感肺腑。思不断,理还断。即兴书赠凤熙兄雅正。
人说江南天堂美,小桥横流水。原想忘却失意来,谁知旧情萦绕更徘徊!
犹记袁公“阳关”句,相对坐无语。待得浪平再会时,醉听“同舟共济”劝酒词。
同年,爸爸经朋友介绍,应聘去了广东阿波罗电线电缆公司做经理。
1997年春节过后,爸爸已满60岁,他决定辞职回家,含饴弄孙。
但是,同年10月,原来广东阿波罗公司的老板又邀爸爸去昆山阿波罗公司管理,爸爸情谊难却,且离家不远,于是继续干了4年。直到2001年,爸爸终于回了家,之后常年和我生活在一起。
翻阅爸爸的笔记时,看到他在2005年写的一幅对联:
自画像
上联:搞过设计,缺乏创新,废寝忘食少成绩;
下联:当过小官,没有害人,朋友满堂多自慰。
横批:仍须努力
2006年,爸爸开始学佛,同时在报国寺弘化社慈善基金会做义工,还常常去寺院听师傅讲法。不久,他戒烟、戒酒、吃素。爸爸吃素,家里无需为他专门做些什么,有素吃素,没素就吃肉边菜,不重形式,不肯给别人添一点点麻烦。家里的佛书占据了书架绝大多数的位置,他记的笔记也满当当地占了一大排的地方。
2010年,家中换家具,我在客厅的南面添了一张大大的书桌,从此爸爸有了专座。他常念叨:“你们白天都去上班了,家里最好的地方、最暖的阳光、最美的风景全让我和你妈占了。”我就会“安慰”他:“你们不占着,也没人享用,白浪费,感谢利用。”这个书桌,一直被爸爸“利用”到了2015年,从此,爸爸再没回家。
爸爸一生起伏,也一生善良,被时代的大洪流裹挟着,同时在个人能把控的小范围内努力着。人生大抵就是如此吧。
记忆中的爸爸
爸爸身高1.76米,原本很瘦,直到不工作后才渐渐胖了些。爸爸操着一口河南+太原普通话,独创口音,颇具特色。爸爸的笑声很爽朗,以至于妈妈常对爸爸说:“你轻点声儿。”
我3岁时去河南老家,是爸爸用背篓把我一路背回了老家,背篓里可睡可坐可站,还能随时揪揪爸爸的耳朵。我对自己的“座位”满意极了,东张西望,快乐无穷。到了村里,一位年纪很大的老太太叫我太奶奶,这事儿对我的冲击可太大了,懵懵的,疑惑有没有听错。之后爸爸给我讲什么是族亲,什么是辈份,当一位年纪像奶奶的人叫我太奶奶时我应该怎么办。3岁的我,居然记到了现在。
还有一年夏天回老家。晚上,屋里太热,就把席子铺在路边,我躺在席子上,听着爸爸、妈妈说话,听着鼓噪的蝉鸣,听着喧闹的蛙声,渐渐睡去,一觉醒来,发现爸爸手里拿着的大蒲扇还在一上一下地扇动着,我又安心地睡着了……
自我记事起,只要饭桌上有别人喜欢吃的菜,爸爸就不去碰了,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别人吃得痛快。物资紧缺的年代,我从来没觉察到爸爸的这份心意。爸妈年老后和我住在一起,才发现了爸爸的这个习惯。因为他不肯好好吃,我总会很不耐烦地对他说:“爸,你别这样呀,东西嘛,抢着吃才香,又不是没得吃,喜欢了以后多买点就是了,别让来让去的,都留成了剩菜。”但怎么说都没用。一直到爸爸住院后,他才不再推让。
爸爸去广东后给我的信中写道:
对上级要服从,对同事要忍让,那么对自己的家里人当然就更应该忍让了。对别人可以忍让,对家人不会忍让,不就成了不懂事的孩子了吗?
人活着要想尽一切办法使自己愉快,使自己的亲人愉快,做得再好点,使周围的人愉快。最长寿的人也不过一百岁,也是有限的呀,何必不让自己活得多一些愉快呢!这是我最惦记的一点。
还在信笺上写了一幅字
“会愉人者必自愉,能愉人者定永春。”
很多年,我手机的锁屏签名上都写着“开心每一天”,知足常乐是我很长一段时间秉承着的原则,现在才知道,原来它们都来自爸爸的教诲。
记得高中时,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小说藏在试卷下面,边看边竖着耳朵警惕着外面的动静。正在暗渡陈仓之时,房门被打开,迅速放下试卷,瞥都没瞥房门的方向,以显示自己多么认真。房门又响了一声。“哦,人走了,安全!继续看小说喽。”刚开始看,听到两下敲门声,“怎么又有人了?!”一转头,看到爸爸就站在门里,门是关着的。上当了!他对着我摇了摇头,也没说什么,打开门。这次真的走了。
下面这段话摘自爸爸给我写的信:
宣布:给你平反,我在苏州时对你过多看小说进行的批评作废。目前看来你看小说对我还有用处:让我开心了,嘉奖一次。
估摸着老爷子当时忘了,我在高考前依然“过多”的看小说,我可没忘记他那次给我下的套,险些没被吓死。
我大学毕业那年,国家不包分配了,心里正在忐忑,没承想,爸爸开始为我的工作奔波。想让小女儿离家近些,公司效益好些,还把公司的性质、现在的情况、今后的发展分析给我听。爸爸准备了好几个蛋糕,晚上跑了一家又一家。他为我做的完全出乎我的预料,因为自小我接受的教育是:“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突然之间,我的心就安了下来,原来我是有人可以依靠的,关键的时候爸爸会放下自尊去为我求人。
每每想起爸爸,我都感到深深的遗憾,他可以是朋友,可以是师长,可以是守护者,而我竟没能在他生前用心去感受。如果说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那么,我希望用这篇回忆让自己不忘,让后代不忘。爸爸,他曾经来过,他依然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