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巷子叫新街, 其实已经很老了,毫无新意,和周围的高楼大厦格格不入, 也许她曾经很新,如今, 她要翻新了, 变成名副其实的新街。
我和我的大部分同学都住在这条街上,分布在整条街上,我住在巷子这头, 小学在那头,所以每天,我都要沿着巷子走至少4圈,如果是上学, 就会遇到各个从家门口出来的同学,越聚越多, 如果是放学,那则越走越少。
直到最后我一个人走进我家院子。
虽然同学很多, 但要好的也就那么1-2个, 越长大月孤单, 这条新街和我要好的就剩一个了, 叫博,是个腼腆的女孩儿, 个子矮矮的, 声音也很小, 她妈妈在她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 好像是因为生弟弟难产。
她在还没有记忆时享受了1-2年的母爱,然后就一直跟着外婆住, 确切的说, 新街这条巷子里的小分巷子, 有一间套屋,还是她外婆的。
外婆养了一条狗, 名叫豆豆, 眼睛下方有两个肉色的豆豆, 故取此名。 去的次数多了, 豆豆见了我也不在狂叫了。
那时, 大人是不怎么管孩子的, 一是,孩子多, 管不过来。另外疲于生计,无暇顾及。
所以我们的童年是自由而轻松的, 作业不多, 在学校就已经完成, 我常常和博在她家后面废弃的房子里玩过家家, 小女孩无聊的游戏, 她收集了各种各样的娃娃和我们已经做的衣服,石头,小塑料发夹,各种各样, 应有尽有, 放在装饰精美的鞋盒子里。
我们两个在地上铺了报纸, 一边欣赏, 一边感叹, 不停的整理,挪动位置,以便摆出最佳位置和姿势。
直到,她外婆喊她吃饭,我们才收拾好,重新装进盒子里, 塞在床下, 我有时候在博家吃饭, 有时候告辞回家吃。
这取决于她外婆有没有多做,这我很理解,他外婆没钱,博的爸爸也不给钱,全靠她小姨, 外婆的小女儿接济过活。
我有时候请博到我家吃,我家其实不住在新街的巷子里, 住在大马路旁边的楼里,算是半截里条件好的,我妈也很大方,博来的时候做几个菜一起吃, 还常常把我的衣服送给博。
小孩子懂得什么忧愁呢, 日子一晃就过去了。
初中时, 我和博没有在一个学校了, 我舅舅找了关系掏了钱,给我送到了据说是很好的学校去, 说巷子里分的学校不好。
这期间, 博的外婆去世了, 博孤零零的一个人住在巷子里,我因着和她不在一个学校了, 见面也越来越少, 她有时候会给我写信,我断断续续的知道她的消息,她一个人住了一段,她小姨结婚了, 她搬去和她小姨住。
她小姨常常和她姨夫吵架, 她要干很多家务。
而我呢, 初中是走后门进去的, 同去那个学校的小学同学,要么是学霸考进去的,要么是其他学校的精英。 我感到很吃力, 学业很累。 我小学时学习在班里不算差, 马马虎虎过的去。 而我只用了7分力,因为那个学校的整体水平就不行嘛,所以才显出了我这个鸡中凤凰。
可到了这个初中就不一样了,入学就做了一次摸底考试,按成绩分了班, 后来才知道,走后门进来的,基本上都在这个班。
老师也知道这个情况,所以基本放任自流。 我曾经的小学同学有2个女生一起在这个学校,但不在同一个班, 她俩一个班, 因都住在巷子里, 又是同学,所以自然走的近了些。
其中一个名叫利, 跟博家挨着, 我们骑自行车上下学,她爸不肯给她买自行车, 怕她弄丢, 她是大大咧咧的男孩子性格,于是, 我每天,骑车从她家门口过, 喊一声, 他就出来, 然后她骑车带我上学, 我坐在后座乐得逍遥。
一晃又是一年, 初二时,学业更紧张了, 我看利每天优哉游哉的似乎不怎么学习,要考试时也总是说:呀,我书还没看呢! 但成绩却是一直很好。
我想我大概是脑子太笨,所以才学不好。不然为什么利不看书也能
那时候,我不知道, 利每天晚上都看书学习到11点呢, 学习, 哪有那么轻松的事。
这一年, 我遇到了陈, 这又是另外一个,悲伤而又漫长的故事。
初三毕业, 如我所料, 我考的不好, 可以说是很差, 利考到了一所不错的高中。 博呢, 最令我难过, 她小姨生了一对双胞胎男孩, 没人照顾, 又离了婚, 她辍学帮他小姨带孩子。
博初中毕业后,不再上学了, 我暑假去看了她一次, 她还是很腼腆,但明显成熟了。
我说, 你不上学了, 干啥呀?她笑了笑, 说, 干啥都行, 反正都是干活。 先帮小姨带孩子吧。
我说, 你还是个孩子。
博说, 我早就不是孩子了。
那天,15岁的我和博,坐在床沿上, 床上躺着2个睡着的婴儿, 我们聊了很久, 知道她小姨打麻将回来, 给博带了一碗面条。
我满是惆怅的回家了, 把博的情况告诉了妈妈, 我妈也忧伤的说,哎,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随即她马上转脸说,你呢, 你连高中都没考上,博博是想上学没得上, 你是有的学上,不好好学习。开启唠叨模式。
我急忙进了房间,我还有一个姐姐, 一个弟弟, 姐姐已经住校, 周末有时候都不回来, 不知道在忙啥。
弟弟由于不好管教,一直和爸爸在外地住,爸爸在那工作, 我和妈妈住在一起。
舅舅又托了关系, 我上了一所普通的高中,原本是连普通高中都没考上的, 我们那个班级, 没几个人考上,顶着名校的光环, 实际上是在渣班,当然了, 如果你成绩提高了, 是可以调班的。
跳出去的都是凤毛麟角, 更多的,是在这个班里, 和老师一样,自暴自弃。
这就是所谓的好班和差班。那时候, 似乎每个学校都这样分。用我们班主任的话说:要把有限的资源, 用在成功概率更高的事情(学生)上。
似乎就是这个道理。
不管怎么样, 我上了高中了,离家很远,我没有曾经的同学, 完全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而且,住校。
高中三年, 我困在学校里, 不闻世事,似乎开窍了,学习成绩也突飞猛进, 至少, 在校内可以排上名了。
并且当上了宣传委员, 高中三年, 是我存在感最高的三年, 我与同寝室的同学相处的也很好。
利在另外一个学校也学习的不错, 博的小姨的孩子上了学, 博又去读了中专, 学技术。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我意外的居然考进了上海的一所学校,那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情。
当我拉着箱子准备踏入上海时,博来了, 她说, 她落下太久了, 她也想去上海。
我承诺, 你来了, 我一定好好安排。虽然,那时我们未来的一切都是未知数,但我和博似乎从来都是勇于承诺,向往美好的。
与此同时, 利却因为连续熬夜读书, 考场上发挥失常,命运有时候,真是千转百回,让人防不胜防啊。
无论如何, 我来到了上海, 见识了大都市。生于北方小城的我,渐渐有了大城市的气息。
妈妈都说我变了。
我学的是英文专业, 毕业顺利进了外企。工作顺利,与同事关系也处的不错。 不久,我就遇到了我未来的先生。
他也是从外地考入上海, 同事们眼中的潜力股。
多年以后, 我笑他是潜水艇, 永远不浮出水面。
但当时, 陷入爱情的我, 不管不顾, 妈妈说我年纪太小, 才刚刚毕业, 不着急结婚。
并且说:要结,也要买了房子才能结。 结婚还租房子, 像什么话。
我连说妈妈强人所难, 上海的房子, 是你说买就买的吗?妈妈当然知道,上海房价贵。
她只是找个说辞,老妈永远觉得自己的女儿最好, 谁都配不上。
谁知, 先生却拉着我开始看房,没几个月, 就敲定了一套房子, 早些年, 首付十几万,余下的贷款, 居然真被他拿下了, 他快递了房型图给老妈。
老妈愣住了, 最终还是同意了婚事,后来, 妈妈才说, 早说他买不起, 原来就付了一个首付, 身下的都让我闺女省吃俭用陪他还钱。
早知道这样, 我是断然不会同意的, 她说的时候满是骄傲。
装修的钱还不知道在哪,怎么省钱怎么来吧。 除了必须的床,衣柜,其他家电呢, 是发了工资,按月买一件。
渐渐的, 家里凑齐了, 老妈过来住了一段, 很是满意。
哦,对了, 我和博是一直有联系的, 偶尔电话, 她很早就结婚了, 从市里嫁到了村里, 她小姨帮她做主置办的。所幸,那户虽是农村, 条件也不错。 日子过得还算红火,她发来照片, 一家人都是笑呵呵的红光满面。
对现在的生活很是满意。
我到上海之后, 妈妈就搬去和爸爸团聚了, 巷子头的房子空置了起来。
房子啊, 一旦没了人住, 就特别容易坏,漏雨啦, 掉墙皮啊,破败不堪。
我中间回去过一次, 都没法住人, 我的那个小小的房间, 还是原来的模样, 拂去厚厚的灰尘, 我在床下拉出了我上学时保留的信件, 照片, 同学录。
陌生的不像我自己, 我挑了一些, 带到了上海。
和陈的那些信, 全部烧了。
我整理时,利来了, 她将要结婚, 得知我回来, 特地过来聊聊。
她没了男孩子的模样,头发留长了,也瘦了,显得五官更加立体, 漂亮了许多。
但一说起话来, 还是以前大大咧咧的模样。
君儿,她说, 你以后就在上海啦。没等我回她, 她又自顾自的说, 我要结婚了。 但就在前几天, 我才知道, 他居然还和别人那个!那时,还没有约 炮这个词,但就是这个意思了!
我惊异, 怎么会, 都要结婚了, 什么情况, 你怎么知道的?
利说, 我看了他的聊天记录, 他自己也承认了, 并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
我看着手中的毕业照, 我们每个人稚嫩的脸, 我和利是小学同学。
冬天, 天微亮的时候, 我骑车到她家门口, 拨拨车铃,她就从门后探出身来, 仿佛,就躲在那等我来呢。
我跳上车,靠着她,挡着风,她吃力的前行, 一边说我怎么又胖了, 她简直骑不动了, 让我下来跑一会儿。
我哈哈大笑,她开始晃动车子, 想要让我掉下去,真的像个男孩子一样调皮!
有一年, 狮子座流行雨,我坐在自行车后座,抬头看, 像在梦里一样, 却是真实发生的, 我有没有许愿呢? 我许了什么愿?
全部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个画面,真的好美。
而如今, 我们都长大了, 居然谈论起来成年人这么龌龊不堪的话题。
毛利儿,我看着她认真的说,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或许后面还有无数次, 你还没有结婚, 你还有得选。 你要自己想好了。
利说, 我没得选, 我几乎不再可能遇到像他这样条件好的了。 他家里条件好, 我家啥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还比他大一岁, 他妈好不容易才同意了, 如果我现在反悔,吃亏的是我。
他已经向我保证了, 以后不会了。
我说, 那你相信就好,既然决定不追究, 相信他, 就永远不要再提这事,翻篇儿了, 过去了。 好好结婚。
我已经结婚2年, 但一直没孩子, 也努力了, 对婚姻稍许失望, 我想我比此刻的她有更多的对婚姻的认识。
所谓的条件好坏, 终究不是最重要的, 可是在此时此刻, 我能说什么呢, 这都要她自己慢慢体味啊。
也许,某一年,某一时,利想到这场谈话, 也会唏嘘不已。
一个选择, 另外一种人生。
回到上海后, 我听说利结婚了, 风光大嫁。
博也生了个儿子, 正式的当了妈。而我呢, 每天在熙熙攘攘的通勤中麻木。
姐姐,毕业后去了苏州, 离上海很近, 苏州是上海人民的后花园, 我经常到后花园逛逛。
一天初秋, 阳光很好, 我和姐姐在晒太阳,突然接到妈妈的电话, 说爸爸住院了, 怕是不成了, 爸爸已经病了很久, 但听到这个消息, 我们还是很震惊。
买了机票直奔医院, 爸爸很瘦, 很小。 完全没了曾经北方汉子的高大威猛, 吸着氧气, 说话都费力。
作为一家人, 从记事起, 我们没有长久的住在一起过, 此刻, 我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
我们轮流陪床看护,爸爸几乎吃不了饭, 需要时时输水,家属要时刻关注病人情况,及时叫医生护士, 晚上,我就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熬不住了会低头打瞌睡, 然后猛的醒来。
又一次猛的醒来, 下意识抬头看点滴瓶,转头看见爸爸正看着我, 轻声说,没事, 你睡会吧。 我说不出来的辛酸, 爸爸很少,像这样和我说话。 他总是风风火火, 来来往往。
我说, 你也睡会吧, 我会看着的。
爸爸说, 没事, 我怕是要睡很久了。
我动了动嘴唇, 不知道说什么, 只轻轻的说, 不要想爱多。
终究抵不住困意, 沉沉的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 看到妈妈在哭, 医生护士都进来了。
我离爸爸最近, 我闻到爸爸生病后特殊的气味正在逐渐消失,越来越淡, 爸爸的眼睛也开始浑浊,仪器开始变成直线, 像电视上演的一样。
医生为,要不要抢救, 我心里明白, 爸爸已经走了, 但妈妈说, 救。医生随即开始做胸压,我看到爸爸柔弱的身体随着胸压颤动。
想制止,又不敢说。心疼的掉下了眼泪。
一会儿, 又来了一个医生轮播, 先前换下来的医生说, 要不要插管?
我几乎想要冲口而出,不要!爸爸已经走了。
插管, 就是从病人嘴里插管子进去帮助呼吸? 我不确定, 但我知道, 那一定很难受很难受。
医生看着妈妈, 妈妈哭着几乎晕倒, 血压突升,她的最后一根弦, 断了,从此生死两别。
医生宣布死亡, 记录了时间。 简单的通知了我们准备后事。
随即, 就有办丧事的人应声而来, 谈报价, 讲套餐, 丝毫不给我们悲伤的机会。
妈妈躺在另外一个病床上, 我和姐姐手忙脚乱。
办丧葬的师傅说, 要檫身体,要换衣服, 要做流程。
我们呆若木鸡, 跟在后面, 衣服换好了, 车子也来了, 拿了门板抬到车上, 正是12月份, 呼呼的风声, 我坐在面包车上, 中间躺着父亲, 四下漏风的车里, 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
到了火葬场, 还有不同的套餐, 仪容整理,放礼花, 放鞭炮, 骨灰盒子,尺寸, 大小。 麻木的一一选好。
妈妈说, 说着的时候没有尽孝, 死了摆这些样子给谁看啊!
抱着骨灰盒的那一刻, 才发现, 生离死别, 竟是这么快, 头前还在和我说话, 让我睡一会儿的人儿。
紧接着坐火车回老家, 回去已经是半夜, 第二天又开始置办,找坟地, 请了人来看, 选好了地,挖坑, 放入骨灰。
麻木机械的跟着做, 我和姐姐都不擅长哭, 妈妈早已经哭尽, 从父亲生病开始。
我双眼呆滞, 脸颊也凹了进去,舅舅说,你们哭呀, 别人都看着呢, 这么一声不吭的, 像什么样子。
人常说,大悲无泪, 我这一刻深深的体会到了。
最终, 请了人来哭丧, 我才知道, 这世上, 竟是什么职业也有的。
父亲走了, 母亲的身体也垮了, 一直以来, 以照顾爸爸而紧绷的那根弦,松了, 而今, 忽而断了。
休整了一年, 我和姐姐带母亲去散心, 我们去了北京,因为妈妈说, 不知道她这一辈子能不能去到北京, 于是, 我们带她去了。
在北京, 我初中毕业10年后, 第一次又见到了陈, 他也已经工作了, 当年, 他到这里当兵, 我们逐渐断了联系。
10年未见, 百感交集, 聊着聊着, 我说,我爸走了。 他沉默了好久,说, 人啊, 说不定哪天说走就走了, 好好珍惜眼前的人吧。
我正在想这话的意思, 他有紧接着说, 那时候, 我在你家楼下徘徊, 你爸还骂我来着, 让我以后别在那出现。
他自顾自的笑了起来, 好像就是在昨天。
回到上海, 又投入到以前的生活, 我的心态却变了。
人生如此短暂, 怎能如此荒废。
不久, 我就怀孕了, 当你不再想一件事, 他却悄悄的来了, 新的生命到来, 让我有了新的责任。
为母则刚。
又几年过去了, 空置多年的新街巷子要拆迁了。 这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这意味着,弟弟有钱买新房子了, 可以结婚了。
了了爸爸一个未完成而妈妈又时时惦记的心愿。
如今, 很老很老的新街, 全部拆完了, 新建了房子, 街道,绿化, 公园, 原来的样子一点也找不到了。
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新街。
回去扫墓时, 我特意去走了一圈, 马路宽了, 车来车往, 路上连自行车都少见了。
恍惚间, 那些背着书包, 来来往往的少年们,再也回不去了。
人生就此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