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后的第一百零六天,春分后的第十五天,即到了每年的清明时节,恰是人间最好的四月天,在仲春和暮春之间,轻灵地舞动着四面的风。白日里还艳阳灿烂的天空,到夜里已经是阴云沉沉,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清明时节雨纷纷嘛,人们大抵已做好了小雨纤纤霏霏落下的心理准备,雨却是最终没有下,今年的清明该又少了悲伤的氛围。
清明还是来了,每个人的心上,都应有一个村庄立在等待的尽头,焦急地瞭望,那条延伸进生命的道路,静寂地等着承载游子归来。野草和庄稼,又开始填满了路边的空地,嫩嫩的,水汪汪的,绿出一片安宁;果树早先还空空的枝头,已爬满了准备看热闹的花朵,白的挨着粉的,红的又挤着白的,一张张笑脸;最早归来的燕子,划动着纤俏的翅翼,轻掠过干净的天空,燕尾裁剪出春光明媚的美景,悄悄地铺展开来。
回家。曾经令人无比激动的字眼,不知道还能够念叨几次,留滞在家的人,已经愈来愈少,爹娘也越来越衰老,故乡啊,马上就只剩下空空的躯壳了。那些钻出风尘小憩在地头,悠闲地吸着彼此递来的旱烟卷儿的汉子们,那些头顶着的毛巾同喝过一瓦罐的水,又叽叽喳喳相互逗趣的婆娘们,那些抌着老碗蹲在巷道里,用筷子拉扯着长长面条的乡亲们,统统不再见了。
遥望近邻的村庄,斑驳割疼了双眼,她曾一箪食,一壶浆,精心喂养的孩子长大了,转身投入外面的世界,纷纷被改变成另一种面貌,乘着城镇化的大车碾压了回来,经济者喊着美丽的口号,建筑者举着杀戮的屠刀,院子损毁,房屋坍塌,树木倾倒,乡村的血正无声流淌,先祖们被一排排挖出,白莹莹的甲骨上,还来不及刻上寄往阳世的文字,所有可供记忆的往事,像鬼魂一样游荡,找不到落脚之处。
熟悉的街巷开始喧嚣起来,汽车鸣笛,人声鼎沸,艳丽的衣装飘来荡去,黄发垂髫相戏而乐。仍有几个老人,或佝偻腰身,或拄着柺杖,围守在村口,一边攀谈,一边等侯回家的子孙。他们比较各自寿数高低,掰指数着一茬一茬的老人,谁和谁又不在了,谈论某人离世时是如何恓惶,在末日里挣扎多时,到底没胜过命去。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谈论死亡的人,离死并不一定遥远。
同宗同族,一门一户,老老少少,扛了铁锨,挎着装了祭品的篮子,擎几枝缀了纸幡的柳条柏叶,像天空一行灰雁,肃穆而庄严,顺着一条血脉绵延的河,悄声前行。田土松软,麦苗挺身,菜花欲开,莱蒿复绿,珠露渐干,野虫飞溅......命运的轮回里,逝者已渐行渐远,又一拨新的开始无法阻挡;生与死的路程上,活着孤单死了寂寞,但各自都走得执着而艰韧。
爬满荒草隆起的坟莹,一堆生命燃烧的灰烬,一片光阴坍塌的废墟,像是生命腐败的菌类,萌发的一朵蘑菇,自成半个圆满的姿态,把曾经尘世的欲望掩盖;静默沉寂笔直的墓碑,一封冷冷的决别信,一曲凄凉入骨的离歌,像是无法打开的前世与今生的封面,喧嚣故事落幕,留给旷野无言的回味。点一柱香,放任弱弱的烟缕升腾弥漫,替代逝去的人,再从山凹去捕捉一颗彤红的夕阳,再从树丫去采摘一只冰凉的圆月。
夜幕轻薄,裹不住城市,各色灯光从黑幕里脱颖而出,远远近近,明明灭灭,跳跃的繁华如海,这繁华,像欲望的钓钩上悬挂的香饵,引诱游子远离了故乡的对岸,却被一条暗暗的思念勒疼了心脏,尤其是在这清明前夜,路灯倾泻的雾白光影,极似老屋里月映的窗纱,每一个长夜难眠的时侯,静静的、空空的、凉凉的阻挡在眼前,更搅乱了思绪。
车辆还是匆匆地向前,人群依然急急地奔赴,看似去了不同的方向,最后也不过同一个归宿罢了。飘泊在今夜里,远去的亲人该是心头最近的牵挂,那些隐隐的依旧模糊的祖先,也一起来了。面对故乡的方向,跪伏在十字街口,找不到一个回家的理由,于是在水泥地上画好圆圈,假定是此刻的心情,填一堆纸币冥钱进去,虔诚地点燃,烘热远去的寒凉浸染过的亲情。
火柴微微踫撞,擦划出如豆的火苗,静一静,投入那一堆纸钱冥币,花花绿绿的图案便挣扎扭曲,烟雾升起,火的亮光像撕开的伤口,逐渐扩大,黑色的灰屑一群一群,盈盈地翻腾了几下,就破碎得再找不见了。奠一杯酒对天,天空变幻的风景里不再有你,奠一杯酒对地,曾经深爱的大地已少了你的奔波,奠一杯酒对你倏忽而逝的人生,只余下见证者默默的裴伤。
夜越来越深,灯光越发刺目,十字街口跪伏的祭者,眼看着最后的一点星火熄灭,最后的一片灰屑飞去,以为把这阳世的信息,准确地发送到另一世界,拾膝而起,孑孓而立,衣角被风吹皱,发丝撩动,茫然无措,仿佛突然没有了来处,也不知道去处,许久许久,慢慢地,淹埋在车流灯影中,消溶在漠漠夜色,寻不见了。
清明怀思,是对过往沉积的感情,再进行挖掘和晾晒,如果生是死的结局,却不全是一幕喜剧,如果死是生的结局,未必就是一场悲剧。死者与生者,此刻已分辨不清,像是又一起愉悦地活着,一起当窗对话,一起围炉饮酒,互诉当初轻易忽略的情感,却绝不去展望明天的美好,因为明天,终究还是要被时间横刀夺取,所以生命到最后都会空空如也,淹于水里,不流出喑响,埋入土中,不萌出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