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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六点钟,刘凯准时从睡眠舱中醒来。
从外面看,睡眠舱类似一个巨大的胶囊,胶囊的两端呈蓝色,中部则是塑料材质的挡板。挡板上涂覆了一层特殊的物质,可以在通电的情况下调节挡板整体的颜色。随着时间慢慢地接近六点,睡眠舱的微动电极启动,原本如夜空般黝黑的挡板渐渐透明,同时缓缓地朝上打开。
“二等公民刘凯先生早上好,今天是2057年10月8日,天气阴有小雨,您出门时请注意随身携带雨具。”睡眠舱的智能语音助手说话了,“检测到您今天的心情指数为70分,您最近几天的心情指数持续下滑,可能有烦心事困扰,请问是否需要向他人倾诉以获得缓解?”随着语音助手的询问,挡板上出现了一个可爱的疑问表情。一首刘凯喜欢的钢琴曲轻轻响起。
“不必了。”刘凯从睡眠舱中走下,对着那个可爱的表情轻轻摇头。尽管语音助手发出的声音已经经过细腻的处理,听起来与真人无异,但话语中奇怪的语调和挡板上让人哭笑不得的表情,时刻让人意识到与自己打交道的只是一台冷冰冰的机器。
窗外,天刚刚蒙蒙亮,第一缕阳光还没有照进窗户,刘凯向窗外望去,远处公寓楼里面的房间一个个地亮了起来。对于这个城市中的绝大多数人,六点钟是统一的起床时间。每天这个时候,城市的居民逐一从这个蓝色的胶囊中苏醒,唤醒整个城市。刘凯回头看了那个胶囊一眼,在大多数人的口中,这个睡眠舱还有另一个令人奇怪的称号——熔炉。
1
“多重人格,亦即人格分裂,是心理学研究中的一个重要课题。患病者的体内同时存在多种不同的人格特征。在不同的外部场合下,患者会调动身体内的不同人格特征予以回应,”电视新闻上,主持人正在努力带大家熟悉多重人格的相关知识,“该病产生的诱因之一是患者遭遇强烈的外部刺激而产生严重的情感创伤,尤其以童年期的情感创伤最为多见。”
客厅的电视一直开着,刘振强和妻子王华在餐厅吃午饭。桌上摆着几个家常炒菜。刘振强将米饭端起来,侧过身去,侧耳听着客厅里面电视的播报。
两个人结婚已经有将近十年,但是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孩子。刚结婚的时候,两人会为了一顿饭忙前忙后,那时候的刘振强特别乐意帮着妻子打下手。经常是忙碌了一个上午才做出几个及格水准的菜来,然后两个人围着桌子兴奋地将一上午的劳动成果解决掉。那时候的手艺十分拙劣,但印象中味道和口感都要好过现在许多。随着时间的推移,妻子的手艺越来越好,刘振强进到厨房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两人在餐桌上的欢声笑语逐渐消失,最后常常一顿饭吃完一句话都没有。陪伴两人吃饭的声音变成了客厅的电视,除了有什么特别的新闻引起了两人共同的关注能聊上几句话之外,大多数时候只有默默无言。
“前年年底时,奥地利学者托马斯及其带领的团队在多重人格研究领域取得了重大突破。他们发现,通过对患者进行无害的脑电波刺激,可以有效地人为干预患者各个人格的行为,既可以抑制特定人格的出现,也可以通过合理诱导促使患者产生新的健康人格。该研究成果已于去年发表于国际权威杂志《自然》和《柳叶刀》上。”主持人的声音不断地从客厅传过来。
“这个研究好像有点意思啊,”刘振强尝试着开玩笑道,“如果我能有好几个不同的人格,那咱们每天吃饭也不至于这么闷了吧?”刚一说完,刘振强就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
妻子仍然专心的吃着饭,头都没有抬起来一下:“咱们吃饭这么闷的原因,你是不知道么?”
果然是这个反应。刘振强不说话了,他知道妻子指的是什么,结婚十年,到现在都还没有孩子。二人世界过久了也会让人感到厌烦的。但这是他不愿意触及的话题。尽管他的内心深处也考虑过有一个小孩的可能性,但是相比于去医院检查,被周围的人看不起而言,他更愿意用自己一贯的态度表明立场。
“这个事儿说了多少遍了,我不喜欢小孩儿。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还要去管他?”刘振强的语气有点急躁,这是他多年来掩盖自己心虚的口气,“而且现在人口数量这么紧张,想顺顺当当地生活下去多不容易?政府都在大力推行丁克家庭,共同养老的方案,你咋就不懂呢?”
“是,你说啥都对。”妻子的语气更显得不耐烦,丈夫说的话驳不倒,也没有驳倒的必要。现在的现状就是这样,人口激增,生活压力巨大,社会资源供不应求。机器人已经取代了社会上大多数的工作岗位,多数人成为了可有可无的废物,靠着政府的接济在维持着毫无意义的生活。两人的工作能够保持着就已经是不容易的事情了,更何况如果出现了一个孩子呢?再加上现在人们的生活环境前所未有的恶劣,有一个孩子多半也是让他受苦。但是每次看到周围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生活场景,她就打从心里感到羡慕。这才是一个家庭应该有的样子啊!
“要我说,你不就是因为你爸的基因筛查分数不高,就担心自己的基因水平也不行嘛?没去医院检查谁知道呢?就算是分数低,基因歧视都已经过去多久了。再说了,实在不行我去优秀精子库找一个……”王华小声地嘀咕道,声音的大小正好可以让丈夫听见。
“不是我爸是咱爸!”刘振强被妻子戳到了痛点,声音里面带上了怒气,“我早就给你说过了不是因为这个!我就是单纯的不喜欢小孩子。你想要小孩,去和别人生去啊!”
王华被丈夫骂的心头委屈,鼻子有些泛酸,她快速的吃完了碗里面的米饭,拿着空碗和菜碟转身进了厨房。刘振强没有理睬,而是将视线全部都转向了电视。
电视上,关于多重人格的报道仍在继续。正在播报的是奥地利学者研究历程的短片,画面上,一名多重人格患者带着一个特殊的脑电刺激头盔,他的双眼中充满了恐惧和不安。
“现在患者表现出的是他的一种子人格,这种人格的特点是胆小怕事。一般情况下,多重人格患者会同时具有外向、要强和内向、胆小两种不同的人格特征。”奥地利学者对着镜头讲解到,“我们现在来激活他身体中的另一种人格。”
学者按下了手中的遥控器,头盔的四周发出了一圈柔和的蓝光,在蓝光的照射下,患者本能的闭上了眼睛。几秒钟之后,患者再次睁开眼睛时,恐惧和不安已经从他的目光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定的眼神。
“现在,他的坚强子人格已经被唤醒了。通过这种方式唤醒的人格会非常稳定。除非用脑电波再次进行刺激,否则他会一直保持这种人格生活。”学者充满自信地说道。旁白随即发声,说明这一成果已经获得2019年诺贝尔生理或医学奖。
气冲冲的妻子从厨房中快步走过来,一把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按下了电源键。
2
今天是刘凯每三个月一次回家探望父母的日子。正因为这样,他的心情分才会跌到这么低。
这件事想要隐瞒是很难的,父母只要看到自己的情绪,就肯定会追根究底。而敷衍撒谎也不是自己的强项,在重重的逼问之下,一定会把事情全部都和盘托出。
那然后呢?
父母是否会接受他的这一套说辞呢?父亲至少不会,他是一个把面子看的很重的人,绝对不许自己的儿子成为别人眼中的笑柄。母亲会吗?这么多年来,母亲一直是最袒护自己的那一个。各种大事小事,母亲都会为了他忙前忙后,有些时候,甚至帮他抵挡父亲严厉的责备。也许在母亲这里,他可以得到仅有的支持。仅仅是也许而已。
是不是自己太过分了?或许从现在开始,就应该劝自己忘记,这种痴人说梦的事情,怎么能比的过亲情重要?想到这里,刘凯的心情更乱了。
他是在两个月前遇到小莫的。在灯红酒绿、热闹喧嚣的酒吧街的一角,有一个安静的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小酒吧,小莫就在那个酒吧里。
原本刘凯是不来酒吧街的。这里喧闹的气氛让刘凯很是反感。更何况,酒吧街充斥着三等公民甚至更低等的公民,为何要和他们搅在一起?但经不住公司同事的盛情邀请,只能勉强陪同。在这条街最大的酒吧中,刘凯看着旁边开怀大笑的同事们,如坐针毡。重金属摇滚在耳边爆炸,技术精湛的调酒师将几个酒瓶在空中抛出眼花缭乱的轨迹,尖叫声和口哨声此起彼伏。乌烟瘴气的程度不亚于三十年前严重雾霾肆虐的首都。刘凯以上厕所为由,偷偷溜了出来,走到了大街上。
刘凯没想到会遇上小莫,或者说是他认为这里不应该有像小莫这样的女孩子。
他走进酒吧的时候,小莫正捧着一本书。店门有点厚重,他用了点力推开了店门,风铃响了起来,柜台后的女孩儿抬起了头。店门在刘凯的身后关上,世界顿时安静了下来,一切的喧嚣繁杂都被一扇门隔绝在外,取而代之的是一首淡淡的钢琴曲,正是刘凯所喜欢的。
“请问您需要点什么?”待刘凯在角落里坐定,女孩儿在柜台那边问道。
“那,来杯柠檬水吧。”刘凯说着,担心这个回答会引起女孩儿的嘲笑。来到酒吧街不点一杯像样的酒,居然只是想要一杯柠檬水。
但是女孩儿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满,她很快就配好了柠檬水,还不忘在杯沿上仔细地插上一片柠檬。然后端到刘凯的桌上。
“请慢用。”女孩儿礼貌地道,然后便轻盈而去,在柜台之后继续看那本书。
店面不大,现在只有刘凯一个客人。整个房间除了刘凯和女孩儿,就只剩下伴奏的钢琴曲了。刘凯慢慢地品起那杯柠檬水,不禁侧过身去看那个女孩儿。
她很普通,刘凯在心里想,但却有着特殊的气质。她和这个店整体都与这个街区格格不入。
“这个店只有你一个人么?”刘凯问。
“不是的,只是今天店长有特殊情况,带着其他店员出去了,我临时看一下店,”女孩儿说,“平时有四五个人店员,我只是其中一个。”
“平时这家店也这么安静?这不像酒吧街的风格啊。”刘凯说。
“平时,平时会热闹一些。我一个人的时候,想要安静点。”那女孩儿回答,视线从书本上移开,投向刘凯,“您不喜欢吗?”
“不,没有,这样挺好。”刘凯赶忙说。
“那就好。”女孩儿微微一笑,又低下头去。
刘凯就这样和女孩儿一人一句的聊着,直到快要关门的时候,再没有第二个客人进来。
“时候不早了,”刘凯站起身,“今天耽误你看书了。”
“哪里的事,和您聊天很愉快。”女孩儿微微欠身,目送着刘凯离开。
“我六天后还来可以吗?”刘凯问。
“当然。”女孩儿说。
随后的一个月里,刘凯每隔六天都会回到这家酒吧。后面几次来的时候,女孩儿不再站在柜台后面,而是像她说的那样,是几个服务生中间的一个,需要经常在各个酒桌之间奔走。环境也热闹了许多,不再播放安静的钢琴曲,取而代之的也是极富节奏杆的舞曲和摇滚歌曲。如果不是之前来过,已经难以分辨出这家酒吧和其他店的差别。
“你叫什么名字?”刘凯问。
“我叫小莫。”那女孩儿回答,从托盘上把柠檬水取到桌子上。刘凯每次都坐在这个位置,酒吧的一角,很少有人打扰,但是却能看到整个店。
再后来的几次,他们慢慢地熟络起来。他们之间的话题开始延伸,从酒吧内聊到了酒吧以外,再聊到各自的生活。虽然每次交流的时间都不长,小莫还需要照顾好其他的客人。但是刘凯可以看出来,小莫并不反感和他聊天,反而显出很珍惜的样子。刘凯感到很愉快。
直到十几天前,刘凯终于在心里确定了一件事,他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姑娘。这个疯狂的念头一旦产生就像流水一样在他的心里无法阻止的蔓延开来,渗透进他的每一寸思想。他反复的确认着,每天早上从睡眠舱醒来时的分数也变的开始大起大伏。内心的念想不断地催促着他,迫使他赶紧说出口。
八天前,他来到酒吧,向小莫吐露了自己的心声:“小莫,我喜欢你。我们能在一起吗?”
声音很轻,但小莫拿着杯子的手明显顿了一下,柠檬水撒了出来。她赶忙拿出毛巾躬身去擦,但身体却显得有些僵硬:“您,您在和我开玩笑吧。”
小莫对刘凯用回了敬语。
“我是认真的。”刘凯坚定地说。
小莫擦桌子的手再次停顿了一下,她看了他一眼,明白他所言非虚,便快速地收起了托盘,从刘凯的身边跑开了。
两天前,刘凯再去找她,店主告诉他,小莫今天身体不舒服,请假了。刘凯咬了咬嘴唇,没说什么。他心里清楚那句话的分量。小莫是三等公民,而他是二等公民,他们是不可能会在一起的。
“该死的熔炉!”刘凯在心中愤愤地骂道。
3
这是这个家庭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争吵。刘振强好像用上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指着在门口呆立着的儿子。
“你敢这么做,就别认我这个爹!”刘振强坐在沙发上冲着儿子怒吼,伴随着一阵阵的干咳。
刘凯站在门边,不知道要做出什么回应。这是他已经料想到的结果,只是自己一直没有想好要怎么应对。
母亲从里屋走出来,拍拍父亲的背帮他顺气:“那么大声干什么啊,孩子不是就是过来征求意见嘛。又不是已经在一块儿了,你急什么啊。”
“征求意见也不行!想都别想!”父亲依然强硬。
母亲转过来面向刘凯:“孩子,你父亲说的也对。这么大的事情,你可不能一时冲动啊。你二等公民的身份,可是我们费尽心力才争取到的啊。你知道这代价有多大吗?”
“我已经27岁了。”刘凯小声嘀咕了一句。
“混账!”父亲拍了桌子,“翅膀硬了是不是?早知道你会这样,当时就不该要你!走吧!爱走多远走多远,走到炉子最底下给你溶了!”
“他爸!”母亲颤声劝到。
刘凯站在那里,再也不敢说一句话。他闭上眼睛,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他明白父母所说的一切,就好像是命运一样不可违抗。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的荒唐,但却没有任何办法。他想起历史书上的知识,想起之前人们生活的世界,遥远而不可及。
因为“熔炉计划”。
2020年末,地球已经进入了不堪负荷的地步。各个大洲人满为患,地球环境已经破败不堪。几个核电站相继发生核泄漏事故;各个国家为争夺资源时有摩擦;南极冰盖被过度开发,海平面上升,臭氧层空洞逐渐扩大;《京都议定书》早早便成为了一纸空文,丝毫阻挡不了人类现代化的脚步。地球的生态系统已经岌岌可危。
科学家的研究表明,如果按照现有的趋势进行下去,不出十年,将会给地球生态造成完全无法挽回的损害,最终使全人类走向终点。为了解决这一问题,需要将现有的居民人数减少到原先的三分之一,如此才能依靠地球生态系统的自愈能力,使整个生态环境重新趋于稳态。
这个结论,几乎就意味着需要抹杀掉地球三分之二的人口。为了人类火种的延续,世纪难题还是横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人们想出了多种办法,战争和抽签两种思路被多次提及。但这两种办法都被证明不现实。战争不仅将进一步破坏现有的生态环境,而且由此引发的连锁反应可能会直接将人类推向毁灭的深渊。而抽签这种看似公平的方式也不可行,对社会毫无贡献、可有可无的人会被留下,而真正重要的人物则面临抽签失败,可能会导致无法挽回的损失。
最终,人类想到了一个无奈的折中之举。它可以让地球人口减少到原先的三分之一,但是不杀死任何一个人。也就是所谓的“熔炉计划”。
2019年度获得诺贝尔奖的奥地利学者再次进入到大众的视线当中,他的研究成果成为了熔炉计划的关键技术。
生物学的研究显示,每个人的记忆、人格等都存在于特定的脑区。这些区域可以说是构成了一个人的绝大部分外延属性,包括他的性格、喜好等等。而剩余的大部分脑区所承担的都是人的生理功能,比如行走、身体内部新陈代谢等等。因此,如果将这部分脑区去除,仅保留最核心的区域,将其移植到另一个人的大脑中,并独立占用一块空间的话,从理论上讲,就可以让两个人共用同一个身体。这在之前的医学研究中,已经逐步得到了实现。
但如何保证这两部分脑区在同一个身体中可以独立运行互不干扰,则一直悬而未决。直到奥地利科学家研究成果出现,才为这个问题寻找到了一个答案。不需要复杂的装置,仅需要特定的脑电波刺激,就可以让身体内不同的脑区被唤醒,也就是完成人格的切换。这一切,只需要在睡梦中就可以顺利的进行。
脑区移植加上电波唤醒,熔炉计划诞生了。
于是,整个世界被分成了五类人,分别从一等公民到五等公民。分类的标准,自然是依照了每个人的经济实力和社会地位所决定。其划分标准非常详细,为此也专门通过了一部法案。对于平常人来说,只要交足够的钱,就可以让自己能获得更高的等级。
根据原有的人员比例,各个国家从现有的公民当中选取了身体条件最好的三分之一人口,作为大脑移植的对象,剩余三分之二人口的躯体则在大脑移植完成之后予以销毁。对于一个五等公民而言,在移植结束后,他的身体中会同时存在五个不同的人格,按照五天的周期,每个人格会被依次唤醒。
这也就是这个计划被称为熔炉计划的原因之一,将不同的人格熔入同一个人的身体之中。当然,政府的宣传还隐藏掉了后面的一半,处于底层的人们由于社会关系异常混乱,终其一生(其实唤醒时间最长也不过20年而已)也难以建立起稳固的社会关系。随着时间的推移,延续的人数将逐渐减少,最终就像是这个计划的名字一样被溶解殆尽。
人类历史上最为浩大的自救运动开始了。
名义上的家庭被拆散,虽然还有婚姻的存在,但仅限于人格与人格间的缔结关系。每个人在晚上十一点时需要躺进睡眠舱中,在七个小时后被唤醒,同时切换人格。私自生育也已经被全面禁止,改由政府引导的人类胚胎计划完成,在集中区域抚养至八岁后,各个人格交由同等级的公民进行后续抚养。自残成为了和故意伤人罪同等罪名的重罪,吸烟喝酒等多项对个人健康有长远负面影响的活动尽管依然存在,但需要交纳极高的社会征税。
2020年,熔炉计划启动,它预计持续两百年,维持八代人。根据测算,在两百年后,地球的生态环境会有一定好转,而人口数也会下降到地球可以承载的地步。
熔炉计划从开始到全面完成,一共花费了十年,刘振强夫妇倾其所有,获得了二等公民的身份,但躯体已被更换。刘强就是在这种混乱的环境之下,来到这个世上,继承了父母二等公民的身份。母亲对他非常疼爱,尽管拥有的实际上只有刘凯身体的一半。
这就是熔炉计划的全部历史,不管历史书和政治书上如何吹捧它对于人类延续的重要意义,依然无法掩盖它的残酷和冷峻。
“杀人计划”。这是熔炉计划最开始时,底层人民对它的控诉。按照自然寿命100岁计算,除了一小部分的一等公民(人格数仅占到总人格数的十五分之一)之外,其余所有人的生命被强行剥夺了50年,五等公民甚至被剥夺了80年。
所以无怪乎会遭到父亲最为激烈的反对,和母亲恳求般的劝说,刘凯心想。想要和小莫在一起,只有一个办法,将自己降成三等公民。这能为自己换来一大笔钱——毕竟在三等公民中,也有一小部分成功者付得起提升等级的价格;还能为自己换来和小莫在一起的机会。虽然在这个时代,这种形式的在一起究竟有多大的意义不得而知,但刘凯依然感到有些向往。
代价是什么呢?一个是自己的实际生命会减少大概17年,但现在的这种生活,减少17年又有什么呢?还有就是自己或许要重新建立朋友圈子了,包括同事,包括工作,包括自己之后要接触到的,可能绝大多数都只是三等公民了。有些人甚至会因为他的这个决定而成为永别。这个代价确实有点大,但也并不是不能克服。最后就是和父母见面的机会变少了,以前可以2天见一次,现在需要6天了。但这最不需要担心,因为即便是现在,他也要几个月才会回来一次。
刘凯不再去看父亲那无法直视的目光,也小心地避开了母亲焦急的眼神。他打开了房门,默默走了出去。
4
小莫的心情分也开始大起大伏了。
她这二十多年的生活就像是戏剧一样精彩,但却从来没有带给她任何的惊喜。本来,她应该是这个社会上最顶层的一群人。但命运却偏偏喜欢和她开玩笑。
她出生的时候,本来是一等公民。她的父亲是政府的高级官员,母亲则在家当全职太太。在这样一个复杂的社会之中,这种家庭构成实在是太难得了。他们完全拥有自己的身体,不必为了身体中的其他人格而服从五花八门的限制,小莫甚至不知道在睡眠舱里具体是什么感觉,因为她根本就不需要。
一个简单而完整的家庭,在这样的时代,已经是绝大多数人难以企及的梦想。
在那样的家庭里,小莫得到了良好的教育。她的生活也平静快乐。
但好景不长,父亲发现了自己同事贪污腐败的证据。在这样全人类同心协力的时候,居然还有人会做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情。他愤怒地前去质问,却发现中了对方的圈套。
“你钱权在手,为什么还要做这些?”父亲问。
“为什么?你知道把一个人从二等变成一等要多少钱吗?我是一等没错。可我的父母呢?我的亲人呢?你别以为你可以高高在上的审判我。告诉你,现在这个世道,钱就是命。命!懂吗?”
在一次精心设计的意外之中,父亲离开了人世。出事之前,父亲想方设法发出的一条短讯救了母女俩一命。
“快逃!”父亲发来的信息只有两个字,他明白,自己死后,那帮人一定会赶尽杀绝。
事到临头,母女俩才发现他们无人可求。母亲忍着泪说出了最后的办法:“孩子,你已经大了,之后的日子没有我在身边,你也要照顾好自己。记住,以后我们就是陌生人,无论如何不要说我是你的母亲!”
“妈妈,那你呢?”
“我要和他们斗争到底!”母亲说。
就这样,小莫成了二等公民,彻底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不久之后,就在电视上看到了贪污官员被逮捕,母亲身负重伤入院的消息。
随着一笔不明人士捐赠的救助款打入母亲的医疗账户,小莫又变成了三等公民。
生活的变化来的太快了。从一等公民到三等公民,前后不超过三个月的时间。周围的一切都已经变了。她舒适柔软的床变成了一个蓝色的胶囊,周围的人全都变得陌生起来。以一等公民身份生活了多年的她,现在每次醒来时都有一种奇异的不连续感,生活好像变得充满了碎片。她走投无路,本想去投靠母亲,但却被母亲最后的话给劝了回来。
“妈妈,要是你成功了,我能回来找你么?”
“不行,你的身份要是被察觉了,他们余下的势力想杀死你简直易如反掌。”
不久之后,妈妈死于一场离奇的医疗事故中。
生活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模样,整个社会为什么会变的这么荒唐,是刚转变时的她所无法理解的,她不明白,为什么人们可以做到这种地步。她想起小时候和爸爸的对话。
“爸爸,钱是好东西吗?”
“大部分时候是好东西,但有时不是。”父亲摸着她的头说。
“钱是万能的吗?”小莫接着问。
“当然不是万能的了。亲情啊,友情啊,钱都买不到。”父亲笑了。
“那为什么有人说钱是万能的呢?”
“那些人这样说,不是因为钱什么都能买到,”父亲的表情变的稍微严肃了一些,“而是因为他们知道钱什么东西都毁的掉。”
小莫一脸的不理解。
“你还太小了,不给你说这些了。”父亲再次摸着她的头。
是啊,钱什么东西都毁的掉,这么多年过去了,小莫终于理解了父亲所说的话。她对于自己的人生已经没有什么过多的奢求了。她在最热闹的酒吧街某得一份最普通的工作,想在这最为喧闹的地方把自己深深地隐藏起来。她不打算恋爱,不打算和其他人再有亲密的关系,毕竟最亲密的人已经离她而去。也许在很多年之后,她也会化作这熔炉中一片小小的残渣,彻底的消失吧。
然而刘凯闯了进来,猝不及防。
她从刘凯的目光中可以看出,那个男人对自己的感情是真的。尽管他们并没有做过多的交流,但她也知道,只要自己放下最后这一层心防,她也会对刘凯报以同样的回应。但这一层心防无论如何不能轻易的放下,对方可是一个二等公民,若是在以前,自己的生活中根本不会有他的出现,但是现在,自己的身份已经和刘凯不对等了。
于是从那次开始,小莫开始躲着刘凯,也许一段时间之后,刘凯会自己放弃。
然而刘凯的耐心超过了她的预期,整整四个月过去了,刘凯依然保持着六天来一次的频率,小莫只好在两次班之后躲掉他一次。为了见到他,刘凯甚至还给她留下了信,信上除了自己的想念之情,还有他对两人未来所做的计划。
“我会变成三等人,然后用得到的钱一起开创我们的幸福生活。”刘凯在信上说,“别再躲着我了,我相信你对我也有感情,让我们一起勇敢面对吧!”
小莫几乎要放下那最后的一道防线了,但父亲的话语又在她的耳边响起。
“钱什么都可以毁的掉。”
用一笔钱和看不清楚的未来换自己的17年,换掉所有已有的亲情友情,真的值得吗?想到这里,小莫终于下定了决心。
5
刘凯来到酒吧,看到了小莫。
四个多月的坚持,小莫终于还是出现了。这四个月里,他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确认今天是不是可以见到小莫的日子。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扑空,他的信心逐渐消失了。他给小莫留了信,不知道小莫有没有看见。最开始的时候,他坚信小莫一定对他是有感情的,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坚信在一点点地土崩瓦解。
这期间,他又回了两次家,听说小莫故意躲着他的消息,父亲难得的抽了一根烟。印象中,他从未见过父亲抽烟。
“这女孩儿,还算是有点见识,比你强。”父亲指着他说。
可现在,小莫真真切切地站在他的眼前,吧台的后面,认真地擦着一只高脚杯。刘凯叫了出来。
“小莫!”
酒吧里面太过于喧闹,这一声喊叫并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但小莫抬起了头。
她变了,虽然穿着相同的衣服,但改变了发型,还染了一个奇怪的暗紫色,涂了艳丽的口红。她的脸庞更加白净了,但一眼看去就知道是扑了太多粉的缘故。
小莫看他的眼神充满了疑问,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嘴里还在嚼着什么东西,含糊不清地问道:“你,叫我?”
“小莫,几个月不见,你忘记我了么?”刘凯惊讶于小莫的反应。
“哦,你找小莫是吧?回去吧。”女孩儿又把头低了下去,开始擦杯子,似乎对这一切习以为常,“这家伙看来人缘还挺好。这么多人过来问。”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女孩儿把杯子放下,双手撑着吧台,把头探向刘凯,“我,不是小莫,她的人格,已经转移到别的身体里去了。我,只是接替她的一个人,我叫小声。明白了没?”
“什,什么……”刘凯下意识的向后一退,紧接着上前一步扶住了女孩儿的肩,“不可能,怎么会。她,她去哪儿了?”
“你就是刘凯吧?”女孩儿有点厌恶的挣脱开刘凯的手,“你的事儿店员们都告诉我了。还不是因为你逼人家女孩子逼得太急,人家直接转了四等公民了。现在在哪谁能知道?哝,这儿还给你留了一封信,你自己看看吧。我猜啊,信里指不定怎么骂你呢。”
女孩儿从柜台下拿出一封信,交到刘凯的手中,转身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刘凯一时间有点天旋地转,他不知道怎么走出了那间酒吧,走回到了家里,拆开了那封信。
“刘凯,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成为了四等公民。不用来找我,你找不到的。很感谢你能喜欢我,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情感了。但是,我不能答应你,不能让你做出自降等级的傻事来。
“在现在这个熔炉时代,每个人都是身处巨大的熔炉之中。我们要做的,是不要向下沉,不要成为被这个时代所抛弃的炉渣。我已经是三等公民,没有什么指望了。但你还在二等,你的生活还充满希望。也许有一天,你能通过奋斗变成一等公民。那时,你或是你的子孙还有看到这个荒唐的时代结束那一天的希望。而和你组建家庭的那个人,不应该是我。
“也许在几百年后,我们还能以陌生人的方式再度遇见。那时,你再对我说出相同的话来,我一定会答应你。因为那时,我们都能拥有完整的彼此。
“感谢你,刘凯。再见!”
刘凯在颤抖中读完了信,“为了让我彻底死心,你就能做出自降身份的傻事吗?你个傻子!”刘凯吼了出来。
酒吧里,女孩儿摘掉了耳环,擦去了口红,向另一个服务生问道:“他走了吗?”
“走了,哎,小莫,你也真是傻。这么好的条件追你你都不答应,还指望能遇上谁啊?”
“给你说过了,我不是小莫了,我现在叫小声。”女孩儿的声音变的颤抖。
望着酒吧那扇厚重的大门,泪水从女孩儿的眼睛中夺眶而出。
2019年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