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克小说家米兰·昆德拉在谈及自己的少年时代时,曾说:“那时候,我深深渴望的惟一东西就是清醒的、觉悟的目光。”对此我深有同感,因为从小到大,我听到过无数次“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生活嘛,就是这样”,似乎除了我自己,身边的人都有着清醒的、觉悟的目光,这让我很自卑——顺便说一句,最早听到这样的话是在八岁那年,那时一个同学被我揍了一顿,他一边抹泪一边叹息:“唉,这个残酷的世界。”现在看来,这话极可能是他听来的电视台词,但当时足以令我肃然起敬,从此不好意思再轻易揍他了。
由于相信其他人的清醒,我曾试图按照别人的建议来看待生活,这样得到的结果五花八门,比如一位慈祥的老太太告诉我,生活就是把儿子带大,再带孙子的过程;而另一位鳏居大半生的大叔则声称,生活就是以找老婆为主线,顺便在山上放放羊的过程。你或许会说他们智识不高,不足以认清生活,但翻开那些伟大思想家们的著作,我同样看到大家在掐架。比如有些哲学家认为,生活就是无尽的空虚,先哲罗素不同意,他在反驳时措辞比较委婉,说“一位富翁,可能而且常常觉得一切皆空,但若遇到破产时,他便觉得下一餐的饭绝不是虚空的了。”换一种不那么委婉的说法,就是:“真是吃饱了撑的。”对于这些观点的磕碰,如果从消极的方面来看,说明我们无法认清生活的真相,大家都是摸象的盲人,你抓住了象鼻子,我揪住了象尾巴,却都不了解大象的本尊;但从积极的方面来看,这说明我们都有选择的自由,不必屈从于任何人对生活的看法。
如果要谈到我对生活的看法,那大致应该是这样——“生活就是一个把璞玉打磨成艺术品的过程。”这句话出自我高中时的一篇作文——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这反映出了我一以贯之的自恋。自视为璞玉固然有自恋之嫌,但即使自视为泥巴,我也一样想把自己捏得像模像样,而不是皱皱巴巴的一堆。梭罗有一句名言,说“大多数人都生活在平静的绝望中。”我没有做过调查,不敢说这句话对还是不对,但据我所知,这样的状态的确是存在的。在小说《黄金时代》里,主人公王二有一种相似的说法,叫做“生活就是一个缓慢锤骟的过程。”所谓锤骟,就是在阉牛的时候,割开牛的阴囊,掏出睾丸,一锤砸个稀烂,自此以后,被阉的牛便“只知道吃草干活,别的什么都不知道,连杀都不用捆。”——很明显,这种状态与我的心胸是相悖的,不可接受。所以,迄今为止我的一切努力,都是在试着把璞玉琢成器,或者更确切地说——把泥巴捏成型,虽然手艺如何另当别论,但如果长年累月地捏下去,手艺总不至于会越来越糟吧。
梭罗为了追寻生命的精华,扛着一把斧子走入丛莽,过起了极简的生活,一本《瓦尔登湖》至今仍在引起无数人的共鸣。不过,生活方式不在这篇文章的讨论之列,我没有走入丛莽的想法,喜欢梭罗的大概也没有多少人走入丛莽,举这个例子是为了说明,生活方式可以大相径庭,但对待生活的基本态度可以是一致的。而写作这篇文章的原因之一,也是因为相信有人和我的想法是一致的。不过,即便如此,在谈及生活态度时,最好还是加上“对我来说”这个范围限制,我想,如果高晓松在说出“生活不止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时,能够加上“对我来说”的话,或许这句话也会少受些诟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