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一直困扰我的问题(一)

为解决问题而做的读书笔记一。

隐隐约约地,我总感觉有个问题困扰着我,因为它的存在,我不开心,不痛快,活的没劲,畏葸不前。可我问自己,这个问题是什么?却发现,我并不知道。

我是中国人,生活在大陆,从小就没走出过这片土地。从小到大,我从未质疑过——我受到的教育,学到的为人处事的道理,以及自己心怀自豪的源远流长的中国文化——这些存在是合理的吗,换言之,中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文化,我接受到了怎样的传统文化的教育,我是以何种方式接受到这一切的,传统文化教育我变成怎样的人了?

虽然口口声声说着“我”,可是我真的存在吗?在中国,这几千年来,由中国传统文化营造的整个生存模式里,一个传统中国人的“自我”从未萌芽,即独立完整之人格从未诞生。存在主义者认为:一个人只有从所有的社会角色中撤出,并且以“自我”作为一个基地,对这些外铄的角色做出内省式的再考虑时,他的“存在”才开始浮现。如果他缺乏这道过程,那么,他就成为了一个没有自己面目的“无名人”。中国人则认为:“人”是只有在社会关系中才能体现的——他是所有社会角色的总和,如果将这些社会关系都抽空了,“人”就蒸发掉了。因此,中国人不倾向于认为在一些具体的人际关系背后,还有一个抽象的“人格”。这种倾向,很可能与中国文化中不存在西方式的个体灵魂观念有关。有了个体灵魂的观念,就比较容易产生明确的“自我”疆界。

中国人对“人”下的定义,正好是将明确的“自我”疆界铲除的,而这个定义就是“仁者,人也”。“仁”是“人”字旁一个“二”字,亦即是说,只有在“二人”的对应关系中,才能对任何一方下定义。

中国人的“仁”指的是这样的一种关系:人与人之间的心意感通,亦即是“以心换心”,并且,在这种双方心意感通的过程中,理想的行径必须是处处以对方为重。这种对人的设计,一般使中国人富于“人情味”,使中国人倾向于“做人”。在这种由关系和角色来“定义”自我,而非由自我去“定义”这些外在关系与角色的情形下,孤零零的“个人”就很容易被当做一个“不道德的主体”。

显然,中国文化是把单个的“个体”设计成为一个“身”,而“利吾身”则被主流文化意识视为不正当行为。在中国文化里,既然没有个体“灵魂”的设计,因此,将“个人”只当作是一个没有精神性的肉体,是很顺理成章之事。

这并非说中国人没有精神形态,不过,中国人的精神形态却是由这个“身”散发出去的“心”之活动,亦即是克服人我界限的“由吾之身,及人之身”的心意感通。换言之,中国人“个体”的精神形态,必须在别人“身”上才能完成,这符合“仁者,人也”的定义。

如果把中国文化比拟作一个“太极”,那么,“身”与“心”就好比是这个太极中互相作用的“阴”与“阳”——身的单独存在必然是静态的,而心意的“由此及彼”必然是动态的。这种心与身的设计,以观念方式表现出来的就是“道家”与“儒家”。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儒家正是“心学”,道家则可以说是“身学”。

“心”的表现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互相照顾与关怀,而这种照顾与关怀的对象就是彼此的“身”。中国人认为:“个体”只有在一个包含人与我的“人情的磁力场”中才能自我完成,而儒家的强调正是放在这个场中人我感通的过程之上,即“心”的动态作用,而这种由此及彼的“二人”关系就是“仁”,因此,儒家也是“仁学”——这是中国文化传统的正统,也是一般中国人的常态与显性的一面。

既然中国人的“个体”是必须被“二人”一对的关系扣住的,而“二人”之间才会有“心意”,因此,不受人情制约的“一人”之心意就会被当作“一意孤行”。不受“二人”之“心”制约的心,也很容易变成“私心”。

在任何文化中,形而上的“天理”总是人间状态的一个投射。例如,西方式的“上帝”就是个人“灵魂”认同的对象,而这个原理是超越于世间之外的,因此给“个体”从世俗关系中向上拔高提供了一个拉动力。至于儒家思想的“天理”则是“二人”之“仁”。有“心即理”与“性即理”等命题。而中国式的“天”,却是“天地人”这个世界系统内在的一个组成部分,因此,“天理”也是在世俗关系中展现的,而所谓“存天理,灭人欲”,也就是将“一人”纳入“二人”渠道——对个体要求“克己复礼为仁”,甚至需要为了成全二人关系中的对方,需要“杀身成仁”。

然而,儒家不过是文化表层结构意义上的心学,因为从不涉猎儒家思想的中国人,其整个人被结构的方式也是不要过分地表现“自我”,甚至贬抑自己。似乎可以这么说:正因为中国人“做人”的方式是这样,才让儒家成为一统思想达二千多年之久。事实上,即使在打倒了“孔家店”的今日,在中国提倡的仍然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至于道家则是中国文化传统中的“身学”,而“身”就是“一人”。道家是反对“二人”关系而主张“一人”的。在老子心目中,真正的“道”就是“一”,万物都是从这个“一”派生出来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因此,像仁义一类的东西只是末流:“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老子又认为即使是“天地”这样的“二人”关系已经没有保险的:“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因此,最好能够直接掌握到天地还未作二元分化之前的那个“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廖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

道家式的“个人主义”,曾被穿凿附会成为今日西方式“存在主义”。其实,道家式的偏重“一人”,任然是注目于保身养生。从这个前提出发,不只是“二人”关系会使人劳神、忘形于“身”外之物,即使与整个外界对立的“身”,也变成一己之大患。因此,人为了保身养生,就必须与“大块”融为一“体”,达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地步,庶几可以“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这种“万物一体”的观点,实脱胎于更为原始的神话思想模式。

因此,道家式的“超越”,仍然不能超越于世外,而是希望“天地与我并生”,冀求一己之身能够与天地一般长久——由这种意向投射而成的“天理”就变成一个“天长地久”的长生不老之躯。不过,超脱形骸的意向,也可造就个体飘逸的形态,而由这个意向投射而成的“天理”就是一个灵性化的大自然。

然而,道家只是文化表层结构中的“身学”,它反映的往往也是文化深层中个体爱惜皮毛、明哲保身、不要好出头的倾向,因此,在一般人的日常生活中往往表现为活命哲学或乌龟哲学。

除了明哲保身之外,道家这套身学还包括如何利用“二人”关系去利自己“一人”。即一个人可以摆出“贵人而贱己,先人而后己”的姿势,但事实上却将目的放到了“二人”关系中的“自身”这一端。这也正如老子所说的“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换言之,吃亏变成了使自己得益的方法。这个倾向有时会堕落为一种阴谋术,那就是用欲取先予、欲擒故纵、欲扬先抑、以退为进、以柔制刚、以弱胜强、借力打力的方式去“阴”别人,达到为“本身”的利益服务的目的。

阴静的“身”利用阳动的“二人”关系去利自己这一端。

显然,即使是这些利己主义的倾向,仍然不是作为完整形态的个体之表现,而是必须在人情磁力场中去展现的。道家不同于儒家的地方,并不在于否认这个磁力场的存在,而只在于:更强调于这个场中的“自身”一端,而不是放在人与我这两个“身”的感通过程之上。因此,与儒家“阳动”的倾向不同,道家偏向“阴静”这一方面,故此除了练身与保身之外,还会产生“以静制动”的“阴谋”。

中国人是用“身”这个名词来指称自己的,亦即是指不包括灵魂或精神的人之肉体部分。即中国人对自己对别人都只有“人身”观念,而没有“人格”观念。也用身来表达生命,如人一生的事业,曰安身立命,除了形象化地安置身体之外,还有去符合命运并静态地去谨守它的意思。身还被用于形容在其他文化中不属于身的场合,如身家表示背景;自己被迫去做一件事,在英文中属于意志范围之事,中文表达为身不由己;属于知性和领悟力范围内之事,“体验,体悟”;道德范围内之事“身教,身体力行,修身”。

中国人的“身体化”存在就是,指将整个生活的意向都导向满足“身”之需要。这种意向不排除心智、感情、意志的发挥,而是说:这些活动将以“身体化”需要为主导意向。所谓“身体化”需要的内容就是指“揾食”与“安身”。至于“安身”自然也必涉及“安心”,不过这种“心”的安放是“只及其家”而不是“兼善天下”。这种安身与安心的需求,造成中国人一方面十分现实,另一方面又没有个人主义的倾向。中国人要求别人来“定义”自己,也就必须由别人的“心”去组织自己的“身”。在这个意义上,“个体”并不是自己的“身”的真正主人。这种生活意向是完全导向世俗关系的。因此,“身体化”的存在就是一种没有“灵”,也没有多少“肉”,没有超越意向、幻想力,也没有多少好奇心的存在。

中国人的“心”,可以说主要是一种感情作用。中国人倾向于把“知性”与“感情”连成一气,并产生一种倾向,即以“能否和合社群”作为首要的标准来衡量任何一种思潮的价值,至于这套思想的认知价值反而降居其次。两千多年来占支配地位的儒家,更是一套足以“统一民心”的社群之学。在儒家思想破产后,马列主义进入中国以后,后者也很快就被转化为一套具有同等功能的社群之学。的确,一套思想能否能够被应用于社群中,就是它能否被中国人接纳的标准。中国人的心还将道德判断包含进去;将智力感情化后的结果,就是连意志与判断力也加以感情化。

中国人的“身”是必须由“心”去照顾的。能照顾人“身”者,就可以“得人心”。因此,在中国人的文化行为里,屈服人的最佳办法就是“攻心为上”,而其捷径则为“身”。换言之,中国人的“良知”是可以用“人情”去颠覆的东西。孟子说“仁者无敌”,的确是摸到了“心的文化”之基本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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