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糊是我邻居,也是父辈中一帮闲。
迷糊姓赵,初见时他孑然一身,于人少有往来,可是待我对他有些许印象时,便处处引发对他的好奇:他诙谐,善于逗趣,逢人便眯起黑豆般地小眼儿,只一眨,便惹人发笑。头发卷曲,突兀生长,左臂纹着一条带鱼,乌黑得有些瘆人。
他不置产业,游手好闲,每天斜叼着两元一包的劣质香烟,手里拎着一个酒瓶,悠哉悠哉地东游西逛。东北那个时节,成人皆有营生,唯独他饱食终日,无所事事。邻居的白眼儿,他视而不见;背后的指摘评价,他爱理不睬。他三十年间酷爱自由主义,对一般人等辛劳如蚁的经营不屑一顾。此种洒脱,常引得邻里撇撇嘴,不以为然。
迷糊终日百无聊赖,时常三餐难以为继。黄昏五点多时,家家炊烟袅袅,唯独他一人在陋室内过寒食节。他大概是洒脱得惯了,面对饥馑尚可苦捱,唯有寂寞方可让他着实叫一声苦。他眼瞧着夕阳迟暮,便按捺不住地溜出府宅,看见邻居家紧闭的门缝处,还依稀尚有一丝光亮,便大胆却又谨慎地敲门。每逢此时,多数人家,平时之热络忽然哑火,一时间任凭大门处被敲得笃笃响,料定是他,楞是咬定牙关,绝不趋前开门;有时亦抗不住他的执着,便硬下头皮,无奈地,讪讪地,招他入内,一时满屋皆是尴尬。
迷糊亦是我家常客。非是我家包容,乃是家严面窄,是以碍不过他一再造访的热情,终于让他进门寒暄。他这人,极是自来熟,但于脸面上,仍要作出一副倨傲、颇有自尊的架势。他进门先是矜持,然后扭捏,俨然一副“叨扰芳邻,不盛惶恐”的姿态。然他偏腿一坐,便似万年古树,扎根乡土,再也不动一下。我父见罢,只好与他下象棋作消遣。
那时家里刚铺下地板。他大喇喇地刚迈出第一只脚,忽地脑海里闪过一万个峰回路转,于是那脚,当空一悬,随即后撤,稳稳地放回原处,于是他唯有尴尬一笑。我父见状,连忙道,不碍事不碍事,进进进!可是他一脱鞋,便见到几条光亮晶莹,白嫩欲滴的脚缝里,一股被纺织品压抑得太过久远的气味,随即在整个屋子里升腾,盘绕。他又是爽然一笑,打个哈哈,余音绕梁的声音,似乎可以掩盖住化学试剂味道。
迷糊嗜赌,天性好耍。他可以忍着空荡荡地肚腹,意兴昂然地与人痴缠上三五个小时不止。我母见状,万分沮丧,却无可奈何;我小,童言无忌,见他人生得惫癞,时而隐忍不住打趣,时而掩鼻作呕吐状。这时,母亲常递我眼色,示意我不可作声。我童年时对棋牌之类绝无好感,然自打有迷糊在,我却顿生好奇,总想看看这邻里眼中的浮浪子弟,放纵任性,何等风采。
他头脑灵光,下棋时思路转得极快。仅是一盏茶功夫,便逼得父亲左支右绌,再无还手之力。每逢一局败定,父亲常心意缭绕,顾左右而言其他,以为此等重要关节,正是身为客人顺势告退的好机会:只待他一识趣,这边便应允,社交危机便化解了。哪知迷糊兴趣正浓,犹是一盘接一盘地连番厮杀,饶是母亲一旁不住地咳嗽也提醒不得。时光终于捱至午夜时分,钟表当当作响之际,他才仿佛醍醐灌顶般地顿悟。而我,于恹恹欲睡的眼中,所见皆是酒瓶底部晶莹万状的光华。只听见一个声音在耳畔清晰地回响:他可算走了!
他初到时我心生好奇,他待久时我满是嫌弃。这大概便是我那时的矛盾心理。然而他几天不到,似乎作为普通人,生活得太规矩得,也很没有趣味——有他在,大家才有得说;而说他的时候,居然可反衬出大家同样卑微平凡的生活,有了新的意义。于是我时常想到迷糊,想到他充满酒臭的嘴里,对着我面部一吹时熏然作呕的感觉;想到他揪起我耳朵轻轻摇摆的微微疼痛;想到他精明通透,喜欢他自圆其说地化解难堪,我甚至还联想到,他将手指长驱直入,在脚趾缝隙里不断揉搓磨挲,然后意犹未尽地放在鼻孔处,深深一嗅的痴迷。
日子便这样在琐碎中溜走。迷糊还是迷糊,迷迷糊糊地过活着。时间过了好久,邻里渐渐把他忘却了。没有迷糊的日子,生活依然乏味。大家都冷冰冰的,感到迷糊出现的日子,连太阳也似乎变得暖和些。直到有一天,我忽地心血来潮,不由得自言自语地问了一句:迷糊怎么好久不来了呢?
迷糊再也不会来了。
他一人鳏居,与妻子早早离异。一个儿子,于年幼时出走家庭,舍他而去,步入社会,变得乖戾顽劣,积重难返。亲母去学校探望,儿子却不相认。母亲泪眼婆娑,心中流血,一切皆是迷糊造孽。他亦与家属亲眷多不和睦,更是老死不相往来。世界之于他处,甚是狭小逼仄。
然终于有一天,不知是冥冥中他被人忽然想起,还是当真有要事相商,他的一个玩伴,来到他家。紧叩门环,久未开启,于是不知是出于何种念头,玩伴翻墙跃入,一推斑驳的门窗,骇然间看到可怕一幕:只见迷糊斜侧着半身,仰靠在布满血污的墙上,嘴眼歪斜,垂涎中干涸了的地方,兀自有血渍尚存。整个屋子凌乱,东西被挪移得乱七八糟。迷糊一只手,伸出土炕,似乎在最后一刻想抓住什么;另一只手,仍紧握着一只酒瓶,剩下的部分,洒满半个炕席。
他看似放荡不羁,游戏人间,个中滋味,实则冷暖自知,每每于酩酊大醉间,常感慨万事,嚎啕大哭。那夜他酗酒过度,熬到半夜时分,忽地觉得胸腹中似火中烧,急欲喝水止渴。岂知一个趔趄,再也支持不住。痛苦中,往昔之不堪,一幕幕袭来,心中更是绝望,他嘶喊,疾呼,无人应答。于是他终于选择迷糊下去,不愿清醒过来。
父亲和我说起经过的时候,语调低沉,甚是伤感。若说迷糊有多值得人们怀念,自不必谈;然一个放荡得有些任性,任性得有些无奈的生命的逝去,仍让人不胜唏嘘。可是后来母亲也对我提及一事:还在我更小的时候,一次重病,迷糊竟拎着一个驴肉罐头过来看我。
“他没出息,也没钱,但对你还好,大概是他愧对自己儿子吧!”母亲后来这样说。
我在寒风中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