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谈话之前,请答应我,结束谈话后,帮我一个忙。”她的眼睛略小,圆溜溜的眼球似乎有点突兀,一个短小的辫子被一根红绳绑紧,有点像小马驹的鬃毛。
“好的,没问题。”我爽快地应下。这是我毕业后接收的第一个业余工作,算是半个心理咨询师。因为我专门负责与一些有心理问题的人进行交流。眼前的这个姑娘,不是第一个向我提出要求帮助的人。之前那些病人,不是要我保守秘密,就是需要我用谎话欺骗他们的亲人,给他们一些治疗成功的希望。
然而,很多时候,怎么可能呢?心理疾病,就像是“绝症”,在治疗的时候,病人会痛苦万分,住院吃药化疗手术的大开支,就是一个个无底洞,只有用钱才能填充。身边的人为钱四处奔波找人借钱打欠条,还不得不守在自己身边,常常几夜无眠,被迫躺在硬床板上休息,还要时刻留个心眼儿。见过农村的鸡吗?听说鸡睡觉的时候有一只眼睛是睁着的。心理疾病盘踞在病人心里,犹如毒蛇,也许下一秒就会被咬死喉咙。他们活得不真实,终日恍恍惚惚,会出现幻像,有臆想,逐渐自我怀疑,否定,以重复一件小事来感知世界,或是,把自己放进一个造好的世界里,自我陶醉。不是随便有个人就有进入的钥匙,除非自己打开门。
几周前,她打了个电话给我,主动要求与我交谈。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时,脑子里就冒了几个词“干净,纯粹”,她的声音细细的,带着些许柔意,但是更多的,有一种百灵鸟的清脆与明朗。她说她叫小蝶儿,没有说全名,我当然不急,反正迟早都会知道的。
她坐姿规矩,一幅乖乖女的模样,上身穿着白色的衬衫,纽扣一列下来整整齐齐,领口也是被平整地翻开。我等了几十秒后,看她的眼神一直朝窗外瞟并露出半边的脸蛋,我清晰地看见了她瘦削的下巴,和泛白的脸色,像个被切开的苹果。我见她丝毫没有要开口的念头,于是先说:“小蝶儿,在看什么——”
她闻声转过脑袋,每一个微微的偏动,就像手表上的机械针,哒哒哒哒——。
“云。”
我有点惊讶。今天出门前,我习惯性地用右手指点开浏览器的“天气”一栏,上面显示“23℃,晴空无云,宜出行”。我没关注玄关柜里的雨伞就是这个原因。这个时候,天空碧蓝如洗,宛如一面镜子静静地悬挂,万里无云,澄澈干净。
难道又是一个有幻觉的姑娘,我在猜测。
“云是什么样子的?”
“云哪有什么样子,每一天都不一样。很多时候像极了一个绅士。”
“很温暖。”我体内一股激流涌上脑门,一下子就脱口而出。
“嗯。”
“可是,今天,你看到了吗?”我努力地试探,在边缘界限徐徐摩擦,仿佛一个无意于点火的木柴。我两眼直直地盯着,唯恐遗漏她上下浮动的两片嘴唇里蹦出来的话。
“请不要说这样的话。”
“抱歉,蝶儿,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在窗外。”
“请不要说这样的话。”
我怀疑我再继续问下去,她还是会重复这个回答。她一本正经地叫我不要说下去,实在令我难堪又费解。她的一个“请”字,这种疏离的又恰到好处的感觉,让我非常不适应,我坐在椅子上扭动着身子,衣服下摆被我压狠狠在屁股下。她这个人 ,似乎理智过了头。
她又侧了侧身子,见她细长睫毛微微翻动,像蝴蝶一样扑腾翅膀。“我今年17岁。”
她转移了话题,那她是对自己病情了如指掌有点讳疾忌医,还是说她是清醒的。我没能想明白,这个姑娘,跟之前接触的人不一样。她使我困惑,感觉我又回到了高中时期面对数学题般,思绪纷乱。太糟糕了。这一切都太煎熬了。
我顺承她的话,“看得出来,蝶儿很小很乖。”
“对呀,我很乖的。”她的嘴角扬起一些弧度,低头玩弄起手指,“很多人都这么说。我是一个乖孩子。”
“最近学了什么?”
突然,她抬起头,眼神迷茫又无助,像个受伤的兔子,让人忍不住涌现一股保护欲。
“上课呀!对哦,今天星期几来着?”
“星期五。”
“他们都在上课,像个乖孩子。”
“蝶儿,喜欢上课吗?”我心里在暗自想着,为什么用“像”,而不是“是”。
“喜欢啊,上课多快乐。听老师讲课是一件多么享受的事,我就爱听他们说,关于凯撒大帝啊,珠穆朗玛峰啊,还有张爱玲。”
眼前的她眯着小眼睛,嘴巴已经随着激动的语言无法彻底合上,就像被撬开的箱子。“知道吗?我每次上课都会偷偷地带零食分给同学,那种小包小包的,就像咪咪,超级好吃。”一下子说了很多话,她的脸色已经没有刚才那么苍白,甚至还有点红嫩,感觉就刚被人欺负过一样。
“小蝶儿,”我有点恼火。她主动打电话给我,要与我交流,但是已经过去半个小时,她没有一句话说到我想听的,有价值有意义的东西。她似乎就只是在自言自语,我不过是那个“并列连词”,连接了她的上一句和下一句。
她是有病的,我确信,因为每个患者来这里之前都做过一个心理测试。她不是浑水摸鱼的人,但是我仍然很恼火,她在浪费我时间。我有种被欺骗的挫败感,一个准备主动坦白病情的人,一开口就在乱说。
“小蝶儿,”我又咬牙叫了她。
她看到了我眼里的不耐烦与焦虑,还有那个扯着嘴角露出不和谐的笑容,居然还笑了笑,“呵呵——”。我被她的笑声弄得云里雾里,但是内心的烦躁因子似乎安分了不少。
“说说自己的故事吧。”
“我的故事,我的故事。”她反复念叨,像个老太太,似在拼命回忆什么。
“我经历的那些事,就只是故事吗?可我明明都笑过,哭过,我都明明白白地经历着,怎么就是故事呢?”
“不是,不是。我——”她的情绪逐渐不稳定,我身体里的血液却一下子得到沸腾,仿佛获得一张藏宝地图,十分激动难耐。在我看来,金钱的诱惑对于商人来说就跟我感到别人的情绪波动一般。
“17岁,我有个男朋友。”
我决定减少说话。
“网上认识的。一个有学识,有教养的绅士。他在读硕士,喜欢哲学,热爱读书,自律严谨,天天跑步。”
“等等,你说他在读硕士生。”
“他比我大十岁。”
我心里在揣摩,一个青春期的女孩与一个大了十岁的男人交往,难道是被骗了,受到情伤吗?
“每天跟他互道早晚安。是我最喜欢的事。等他来找我聊天,我也好开心。他这么一个完美的人居然还老是过来跟我探讨,女人与爱情。”
“什么,女人,爱情!”我心里的反应大出了我的想象范围,我竟然叫出了声。然后我更加难堪,因为这个声音实在尖锐难听,比锯木头时的轰轰还要让人作呕。
但是她却跟没听到似的,又继续说“他是多么冷静的一个人啊,跟我保持着联系但是却又掌握分寸。简直就是一个绅士。”
“他怎么爱你的?”我调整了一下自己如鸡叫般的声音,问道。
“没有什么。是我在努力。”
“为什么,怎么能做舔狗?”
“舔狗,这个词真合适。可是为了喜欢的人,适当低下姿态又有什么。他之前问我,如果养了一只白眼狼怎么办?我说,我会加倍对它好。”
“为什么?”
“从没期待,更无结果。我在驯养它时,没想过后面。白眼狼又怎么样,跟我有关系吗?”
“你不期待这段——”
“你觉得呢?”
“我,我觉得哪个?你们的感情吗?”我看她敛了笑意,一幅陌生人的姿态环手而视。
“不合适。不合适的。你们有年龄差,三岁一个代沟,你们的代沟太多,而且他的学历高,你跟他的共同话题应该不多吧。既然谈不起来,又怎么能够长久在一起。”
“哈哈——”她的眼睛更小了,脑袋晃动带着马尾辫的上下捶打。我更加不明白她为了什么而笑。
“你觉得呢?”我又试图反问她。
“可是,从来没有人这么说 。”小蝶儿露出一张苦涩的笑脸,我甚至觉得下一秒她就要流泪。
“我的父母,同学,老师,”她皱着眉头,脸色又黯淡无光,“居然没有人过来指责我。他们居然支持我,觉得只要把握好分寸就好了。我的爸爸,更是在想,我们只是玩玩而已。要么是我在玩,要么就是他在耍我。我的妈妈觉得我们连面都没见,根本不担心。”
我看她说着说着,嘴唇都在颤抖。而我内心则有个声音在叫嚣:“说呀,说呀,我马上就可以知道这个完整的故事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样,渐渐地,带了一颗八卦的心。我似乎听了太多的悲惨故事——早在我做这个工作之前,我就跟在一个心理老师身边做助手。她颇负盛名,很多警察都会慕名而来,并带着患有精神疾病的犯人。老师坐在椅子上,对犯人进行心理诱导,警察在门外候着。我就在一边做着记录。有一个多重人格障碍的犯人,几乎每一个人格里都带有暴力因子,我的老师足足跟他周旋了三天才搞定。好像还险些被打伤。然而,我记得当时的我,面对这种犯人时,心里竟毫无畏惧,反而更想亲近他。因为他,就是一个干着不正当事业的黑社会里被迫长大的“可怜人”。“虽然”他杀光了把他遗弃的家人,包括孩子。
老师意外离世后,我又继续做了另一个心理老师的助手。但是这远远不够,我对故事的欲望,逐渐扩大,足以汇成大西洋。所以我接了兼职。我像一个吸食鸦片的“瘾君子”,我听着别人的故事,我越来越兴奋。你说,我这是在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吗?欧,不不不,我只是喜欢听故事。
“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我,不是一个乖孩子吗,他们觉得,我够乖,所以,所以,他们都在'原谅'我,不给我压力。然后,”她的眼泪如我所想,哗啦啦地流淌,一滴一滴,落在白色的衬衫上,晕开一朵又一朵透明的花,伤情又动人。
“小蝶儿,你——别——”她这么痛苦,一定是被人欺骗惨了。难道失身了,这么年轻的姑娘。我一想到这,心里有点怜悯。但我更加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但是,她却没再往后说,回到了一开始的状态,盯着窗外看。她的两行泪水在窗户上倒映,就像两条被湿透的木棍戳出的痕迹。
我强压下内心的着急与激动,于是这些放开的情绪就跑到我的手上,我的手指微微发颤,轻轻抖动衣服边角。
我也看过去,顺着她的眼神。我看见了窗外有一对处在热恋中情侣,两手牵着,紧紧依偎。
本以为还要持续一段沉默,却听见她说“杀害,他们都是谋害我的'凶手'。”
“杀害?”
“都怪我自己。”她突然抱住头,低下身子。“我越来越沉沦其中,根本就——我无心学习,每天把自己泡在爱情的蜜罐里,最后,我就像一个自愿落入大海怀抱的人不挣不扎,最后,溺死。”
“溺死?”她用了暗喻,不知道她想告诉我什么,但是值得庆贺的是,她成功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你怎么了?”
“I am dying. ”
听见“死”这个敏感的字,我觉得故事的结局马上就要来了。我的手指抖动地更加厉害。
“我没能学好。我错了。我不是个乖孩子。”
“你们上床了吗?”
“啊——”她猛地摆了摆头,“我们没见面过。”
“为什么要死了。”
“我错了。”
“你到底怎么了?!”
“我不再是个乖孩子。”
“林小蝶!”我大喊一声。是的 ,没错,就在刚刚,我查到了她的真实姓名。想要镇住一个人,喊小名怎么可以,只有用尽音量叫出她的全名,她才会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他们,不再信任我了。他们以为我可以做到一个乖孩子,可是我变得不是了。他们开始怀疑我,指责我,辱骂我。他们逼迫我们分手。然后打电话给他,威胁他。他们——”林小蝶说的上声不接下气,好像得了哮喘般艰难地说出每一个字。
“成功了。”她终于说出真相,然后一幅如释重负撩开衣袖,缓慢卷起来。我看到细小的手臂弯处有不少的红痕。有的结痂,有的还流出丝丝血珠。
故事已经要结束了。
于是,我在思考如何完成她的病情报告。
“医生,不是说要帮我一个忙吗?”
“嗯,对的。你说吧。”我的思绪还飘荡在文案报告里。
“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呢。”她还挂着泪痕,但是眼里露出一股古怪的笑意。
“嗯。”
“Please kill me. ”
“啊?你说什么?”
“Please kill me. ”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Please kill me.”
我竟然没想到她会有这个要求。“你知道杀人犯法吗?”
“你不用担心。死的方式有很多不是吗?神不知鬼不觉的,也有很多。你可以给我下药。我已经准备好遗书了。你不会受到连累 ”
下药?遗书!那你选择自杀不好吗?我内心难以平稳下来,几乎是失控地咆哮。还好这次她没能听见。
“我不可能自杀的。我要做个乖孩子。”
“不可能,我不会答应你的。”
“你可之前都答应了其他的人的要求。”
“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你就是个懦夫!我都给你准备好了,你居然不敢做?”
“你有病吗?”
“呵——想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吗?”
“什么,这个故事还没有结局?”我猛地站了起来,手臂被桌沿磕到,痛的我眼泪差点流出来。
“当然。我没说完。”她挑起眉头,脸色依旧平静,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好,我答应你。”
后来,我到了她的家里。她的确准备好了大量安眠药,她指示我全倒进水杯里,然后我递给了她。
“给。愿你走好。”
“呵呵——”她坦然地接过来,正准备咽下进喉咙时,我急忙又扼住她的手腕 。
“哦,对了。还有结局呢,我差点就忘了说了。”
“结局就是——”她靠近我的耳边,喷出气体,说“结局就是,这个故事,都是假的。”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怎么会?”
“哈哈哈哈——你不知道,我的那堆同学,恶心的要死。当我准备把事情告诉她们时,他们居然偷偷买了零食,饮料,还召集了其他人来听我说。真是好玩。其实你知道吗?我只是被我爸爸打伤,住了几天的医院而已。她们觉得新奇,觉得好笑,把我当猴子一样观赏,太恶心了。真是太恶心了。于是,我就在想啊,倒不如编个故事吧。我塑造了一个男朋友,我们不仅有年龄差,还有学历地位的差距。而且又是在网上认识的。她们当然觉得有趣啊!这段跨越'差距'的爱情讴歌啊!”
“那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为什么不骗你呢。毕竟,原版的这个故事,真是单调乏味啊!”
她挣开我的手臂, 一口气吞了下去。咕噜噜——好像一个动听的交响曲。
“为什么要寻死?”
她翻了个白眼给我,然后若无其事的走到床上躺下,闭着眼睛。“死也需要理由吗?”
“那你可以自杀。现在,你连累了我。”
“我怎么可以一个人离开呢?我死了,你还可以祭拜我。我还想多留在世界一会儿。”
“你的爸爸呢?”
“他把我打死在医院都不管我。”
她的呼吸渐渐放缓,宛如过山洞的火车。然后一幅睡着了的模样。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没叫我祭拜你啊!”
她没有回答。
这才是她的要求吧。我在想。
(ps.把粗体字的句子与斜体字句子比较,就会发现,粗体句子的开头第一个或第二个字连起来就是:请你杀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