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关于你的记忆平整地搁置在过去的时光深处:在那里,你的脸颊上依旧镶着花蕊般的酒窝,眼神还如梦一样扑朔,仿佛流水之源从未断绝,生命正以最初的姿态和着轻歌飘然起舞。
腊月寒冬,缺乏温度的季节,她又来了。
先是在流淌于耳廓的音符中,继而在我不经意的低头间浮上心头,逐渐地像幽灵一样在我浅浅的梦里躲躲闪闪,醒后我揉了揉眼睛,结果懵松中满目都是她的身影。她隔着空气嗔怪般轻轻地敲扣着我的脑袋,直勾勾地望着我,只是到底没有向我说出一个字。
我拨弄着时间的指针,唯一的想法是把岁月都倒流一遍,让她随我从断链的那一天起,一步一步走过来。她摇摇头,没有跟从的意思。
“那么你可以听我口述一遍。”我默默地想。
我孑然一身逃了出来,从一个村庄走到另一个村庄,到处都是陌生人。我有时向他们招招手,有时双手插在口袋里只管低头走路。一开始我被乡野的风光所吸引,目不暇接地把田里的稻穗、河沟里的鱼虾、树叶、石头、蚂蚁、雨滴无一遗漏地收进眼底,那个世界可新奇好玩了,石子扔进河面漾起的每一个水纹都不一样,鸟儿在天空飞翔的每一条路线都是一次新征程的开拓,我全神贯注地观察着这些有生命和没有生命的东西,心里快活得简直像大热天从高处“扑通”一声插进深水中那么酣畅。
后来我干脆决定留在一个村庄上了,因为那里的村长允许我在农场上干活,还答应每天为我提供一枚新鲜的鸡蛋做早餐,晚上休息的时候还可以去露天的广场看他们唱戏,我当然一万个乐意。尽管向大家佯装着总有一天我将要离开,我心里却没有丝毫要走的念头。大伙对我很友善,我刚去的时候还不会劈柴、生火、在菜地里捉虫这些农活,他们于是轮流来教我,一个月下来总算学会了农场上的基本技能。清早醒时,阳光照到我的眼睑上,我立刻扎起身来,奔向村头那条泛着金光的河流边上,捧起凉水往脸上直泼,大口大口地喝着夹杂着泥土味道的河水;大伙从农场上一直干活到中午,吃过我捎去的午饭后就趴在垄上扒蟋蟀,偶尔也会哼一两支小调,口中嘟哝嘟哝地响,我几乎听不懂他们唱的歌,有时会隐约听见“天空”、“脸红”一两个词,我问是什么意思时他们都哈哈大笑,我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了。晚上可是一天中最快活的时间啦!大家干完农活后在河边洗过澡,换上了日头刚晒干的衣衫,聚在天幕下说笑,家家户户的小孩子都赤着脚在土地上追赶,有的还虚骑在老山羊身上,拿起小竹子像策马奔腾一样驱它前进,大人们发现后怒骂着把他赶了下来。我看着他们嗤嗤地发笑,偶尔也会跟孩子们一起闹着疯玩,或者跟孩子的长辈们拉家常,聊聊我在来到这个村庄前的生活。他们对我过去的生活方式完全缺乏概念,也不是特别感兴趣,他们之所以把它当作一个话题,我认为是因为除此之外我们已经无话可说了。
一种过份安逸的感觉随着时间的消逝渐渐成为了我最大的顾虑,离开的想法越来越强烈。我向往乡村的生活,但并不想马上成为一名真正意义上的村民。城市的繁嚣固然使我疲倦,但是日复一日寡然索味男耕女织的生活方式并不比都市的急剧节奏有趣多少。我思前想后,最终决定向村长透露自己的想法,同时也向村长征求他的意见——虽然他一直生活在村庄里,甚至这辈子也不一定走出过自己的村庄,可是他的经历毕竟比我丰富。我扣响了村长家的木门,还没张嘴——
“我早知道你会来找我的。”那位慈眉善目的老翁带着颇有意味的笑意捋了一下下巴,上面刚长出来一簇粗短花白的髭须。
我心头一惊,暗自佩服村长的洞察力。
“如果你有兴趣,”他饱含笑意的眼睛上下扫视着我,“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说完,他随手在门外架起的竹竿上把一件洗旧了的干净外衣拽了下来,搭在手臂上,然后在一头的矮墙边上拿起一把刀锋泛白的镰刀,头也不回地朝溪边走去。我紧跟着村长,一路上望着他宽厚如山的背影,心中浮起一种说不出的惆怅。
村长带着我穿过小溪,到了农场的尽头再往南走,那里没有现成的路可行了,全被及膝的野草覆盖住,有时踩在草丛上还能听见“嘶嘶”的声音,我以为那是蜷在草堆上晒太阳的小蛇被惊醒后滑着身体溜走了,于是把眼光投向村长身上求证,他专心致志地用靴子踩下野草开路,没有给我半点回应。
我们走了好一会,身体开始有点累了,村长不停地挥舞着镰刀,决断地把挡道的枯枝、带刺的草茎斩成零落的残枝败叶,最后来到一处荒凉的空地上,那里歪歪斜斜地竖了很多石碑。
“看。”村长从喘着大气中缓了过来,在石碑前站立了很久,口中终于轻轻地吐出了一个字。
天色开始昏暗下来,我俯下身来,凑近石碑看了看,是先人们的墓碑。
“他们都是我们的村民,在年轻的时候曾经踌躇满志,放言要走出去征服另一个世界。他们自己造了一条条小木船,带着不多的衣服和食物,携妻偕儿,从村尾的小河顺势而下,随着小船漂流到任何不知名的地方。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们离开的时候没有留下一针一线,把所有的家当都带上了。走的那天,所有村民都聚到一起跟他们送别。没有人能够预料他们将会有怎样的遭遇,大家既羡慕他们的锐不可当的勇气,但也暗地里为他们的命运而担忧。
“他们走后,我们继续原来的生活,种菜、养牛、割草、吃饭、睡觉,仿佛时间没了章法,今天是昨天的重复,明天是今天的继续。直到有一天,村里最老的老人去世了,他活了一百零五岁。我们才像在梦中惊醒一下,村民们相互打量着对方,第一次发现大家的头发都花白了许多,密密匝匝的的皱纹几乎要把鼻子上的眼睛覆盖住,驼着的后背无论怎么往墙边靠也挺不直了。那时候所有人一下子都慌乱起来,地也不耕、牛也不放、大片大片的农田长满也野草,时间在这个村庄停止了流动。
“后来,在一个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下午,经常在河边玩耍的孩子们兴冲冲地跑了过来,说他们发现了河上有一群野人。于是全部村民都跑过去看热闹,结果是当初离开的人们划着很多条载满物品的崭新的船,回到了久别多年的故乡。他们满面沧桑,风浪在他们身体的每一处肌肤上都凿了无法抹平的印记。一上岸,他们就激动地向我们讲述见闻,在途中遇到的波折与轶事。最后,他们带回来的物品向每个村民分派,并且宣称他们将会永远地留在这个村庄直至老死。”
村长一口气说下来,语调低沉平缓,声音悠扬得就像从远古传来的笛声。
“这里不是你的故乡,哪怕这里就是你的故乡,你也应该出走。可是——”村长慢条斯里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烟叶,接着又摸索着用拇指与食指捏出一张卷烟纸。“可是,在你离开之前,必须认清这条路的全程,你可以不选择原路返回,但是一定要记住这里——”
村长腾出一只手指着墓碑,“这才是一切的终点,心灵唯一的归宿。”
我从口袋中掏出一盒火柴,划着后递到在村长跟前,烟纸被火柴燃着,发出“吧吧”的响声。火柴枝烧尽后熄灭了,唯有黑暗中村长的烟发出星星之光。
那天夜里,我半躺在草堆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繁密的星空,右眼因为疲劳不自觉地湿润了。那一堆墓碑映在脑中,一直挥之不去。
“一,二,三,四,五……”
我从一默念到九,数到第十声的时候,我心中有了一个答案。
她已经离开了,没有等我把故事讲完。我一直在自责没有把她委托我的事情办好,所以每一次她的突然造访都会使我心带歉意。然而这一次她在我身边来回穿梭,因为有了村庄的经历,我开始敢于坦荡地与她对话了。下一次想念,我希望能把她带到另一个精彩的世界。
【突然好想你-五月天】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最怕朋友突然的关心,
最怕回忆突然翻滚绞痛着不平息,
最怕突然听到你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