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睁眼的时候是被门开的声响吵醒的，身处异地，耳朵变得相当灵敏，几乎无梦，睡得很浅。凉夜已经不知去向，不出所料，进来的人是许，天已经微亮，姐姐也应声醒来。
许依旧穿着华丽，他径直走到我的面前，蹲下来，看着我，“睡得可还好？这里环境糟糕我也有愧意，只要你肯接受海神祭，你和你姐姐都可以成为我们许府的座上宾。”
还不等我开口，姐姐倒是啐了他一口，“姓许的，你想得美，别以为你把我们关在这里就可以胡作非为，我和虞言失踪了，左邻右舍都会知道，报去官府，有你好看。”
许倒是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着起了身，“你俩的失踪现在不仅是左邻右舍知道，这个村子怕是都知道了。”
“你做了什么？”我淡淡开口。
“你们不知道吗？海神祭要开始了，村子海面上的东西已经浮起来了，你俩现在已经成为我许府的客人，过两天，虞言，你会当着所有人的面让他们看看你美丽的金瞳的。”
我浑身一颤，勉强捂住我的眼睛，试图镇定地说：“不，我不会的。”
许居高临下的看着坐在地上的我和姐姐，冷冷一笑，“你会的，你没有选择，只不过就看你想在死之前过得痛快点，还是在这个小破地方一直待着。”
姐姐听罢，却像突然发狂一样起身扑向许，“你这个混蛋，你连凉夜都舍得牺牲，你又来害我的虞言…”话还未尽，许听到“凉夜”二字像是被抓住命脉一般，一把拽住发狂的姐姐，拽住她的头发往旁边扯，我连忙起身想分开二人，姐姐仍不死心的拼命扑向他，对他拳打脚踢，屋内的声响终究引起了外面人的注意。
我和姐姐被人拎小鸡一般架立在旁，许的华服也被撕破，一向稳重内敛的他似乎也气的眼红起来，走在姐姐面前，“啪”一声，扇了她一巴掌，“别再在我面前提他，否则虞言只会死的更快。”
红印立刻浮在姐姐脸上，我心里先是一惊，而后又感到无法抑制的恐惧，许谈论我的生死仿佛已是定局。许拍拍衣服，对我说道：“给你两天时间想想，五天之后是庆典最后一天，那个时候你必须出现。”他离开的时候好像是带走了我的呼吸似的，我颤栗不已，已经说不出话来，我不想死，我不想去感受死之前的痛苦，但我别无选择。虽然我们都知道死亡终将来临，像是个忠诚的士兵守在你道路的尽头，只是我不知道原来我的路只有这么短。
姐姐过来抱住我，“别怕虞言，我不会让你死的，我有办法。”这是来了这里之后姐姐不止一次说过的话，她对我总显出无比镇定，好像所有事情都能有一个好的结局，只是从她看不见凉夜的时候开始，我就总有些不安，因为她不再是以前那个只有爱的女人，而是怀着恨的人，我不清楚恨有多大，不清楚恨将我导向的是何方。
姐姐放开我后，从头发上拔下一根木簪，短短小小相当不起眼，她那本就零散的头发如今就彻底批就下来，她献宝似的将簪子递到我眼前，脸上还有着明显的红印却依旧笑说：“看虞言，这就是可以救你的东西。”我仍旧不解，便看见她从角落里找到一块大石头，蹲在地上，长发披散一地竟然开始磨起了簪子，她说，别看这簪子小，直到它又尖又细也可以是杀人的利器。
“我们只有两天的时间，我会为你做出最好的杀人簪。”
“你想我杀谁？”我不可置信的问。
“你说呢？”姐姐向我天真一笑。
“不，我做不到。”
“你可以的，这种事很简单，你见过我剖鱼吧，刺中心脏顺着胸口向下一划，就像划开鱼的肚皮一样，用力地向下一拽，或许皮肉会有些阻碍，但没关系，你只需再加以用力，内脏便一览无余。”
“不不不，我不能杀人。”我惊恐地看着她。
“为什么不呢，如今走到这一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若伤不了他，几天之后便是你的死期，你是用他的命，换你的命，这很公平。”
我捂住头，姐姐倒是很淡定，我还是不甘地问向姐姐，“为什么手执这簪子的一定是我？我没有力气，也不够高，我甚至不一定能够到许的胸口。”姐姐说道：“无妨，我们要的是出其不意，他一定想不到出手的人是你，况且，这事一定得你做，才能造成最大的伤害。”
“乖，多给我找几块石头来，这木簪必须要最尖。”
我在小房里绕来绕去，凉夜依旧没来，中午的时候有人送饭菜来，倒是许府一贯的锦衣玉食，在这方面他们是从不克扣，临近下午凉夜回来，他附在我旁和我说，叙风闹去官府被人当作疯子抓起来了。谁都知道我们被囚是事实，只是就像许说的，就算官府知道也会借着由头把你们的存在抹去，毕竟民间习俗和背后的官商勾结，连官府也无权干涉。
在他们眼里，这不是牺牲的人命，这是祭祀，是神圣的，是把你送往离天神更近的地方，你被选中是上天给你的礼物。
呵，我冷笑一声，姐姐专心于簪子的事，也是无暇顾及我的情绪，我看着她忙忙碌碌，凉夜进进出出向我传达外面的讯息，就连叙风也为了救我做出蠢事，反倒我却无所事事，坐在地上看着狭小的窗。
一瞬间，又回到被姐姐关在家里的感受。
以前看海，却永远无法跨越到海的另一边，只能被禁锢在这个小村子里，我那么无力翻不过高山，害怕海水又跨不过海，后来被囚禁在许宅，再后来是家里，最后到这个小屋子。好像生命总是被束缚，只不过空间由大变小，也越来越具体，直到最后的最后，就像凉夜描述的那般，困在一个木筏子上，漂流到海中央，我甚至都不能跳进海里。
这般想着先是有趣，有趣之后变成了悲凉。
我许自己一生自由，到头来，自由变得越来越小。
越发想下去，就连死亡也变得无足轻重，没有了自由，生死又有何妨。
凉夜也许是感受到了自暴自弃的我，他凑上来和我说：“虞言你是个好姑娘”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倒更像是死了之后在墓碑上刻的字，虞言，生于不详，卒于不详，世人皆称好姑娘。但是事实上我却是个坏姑娘，对叙风冷言冷语，对姐姐感到不快，凉夜我看着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亡灵。
姐姐磨的簪子的确开始变得小和细长起来，因为是木制而成，打磨并不需要费很大的力气，只是需要一点耐心，左右研磨，不可偏颇，偏向任意一方，簪子都会因为过细而折断。我相信姐姐从没做过这种事，可是她做起来相当上手，一点也不像捕鱼时的她，那会儿我远远看着，她微弯着腰在摇摇晃晃的船上，迅速勇猛地将叉戟直刺入水中，而捕上来的鱼只能吃力地翻动着身体，那会儿她的手臂是强有力的，她的身影和背后的海天融为一体，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木簪子拿起来，对着光线旋转斟酌，俨然一副当铺馆里那些老头子对着金银珠宝的细致。
夜深的时候，姐姐已靠在角落睡了过去，手里紧紧握着宛如救命稻草的木簪。我和凉夜面对面，已忘了是有多久我们不曾有过这般正式的交谈。开口的时候不知说些什么，他也有几分面露难色，我坐在离姐姐最远的角落里，轻声问他：“我这一次是不是过不去了？”他握了握他背的绿色行囊，有些无奈，“我虽不是实实在在的人，但也不是神仙，生死这般大事，我当真无从知晓。”无奈，只好改问其他，便指了指他的行囊，“你这东西从不离身，里面可是有什么贵重的东西？”他倒是苦笑了一下，“是我活着的过往，丢了，就再记不得你了。”我感到有趣，“过往这东西，沉吗？”他摇头，“很难形容，平日不觉得它的存在，就是这般静静攀附在我的背上，只是最近好像越发的感觉到存在了，也不是沉，就是很鲜活的让你感觉到它实实在在的存在。”
“过往里都有什么？”我坐在地上托住脸，就像以前听他讲故事那样。
他的眼神游离一下，看向睡在远处的姐姐“我的过往其实也没什么，一段绝望的亲情，一场生离死别的爱情和一个盛大的海神祭。”我倒是觉得羡慕，嘲弄他“那你也没什么遗憾了，亲情爱情都体会过，就连死也是这般壮阔。”
“凉夜，我不像你，我从小只有姐姐，没爱过什么人，我才只有十几岁，看过的风景也只有纪矣村这片海，若我是现在就死了，是不是太过可惜。”
凉夜走上前似乎想拥住我，但到底还是穿透了我的身躯。
“可是，凉夜，我已经活累了。”
我将手绕到脑后，手指纠缠上包裹住右眼的纱布，线头很好捕捉，顺势一扯，白纱落地，长年的避光致使右眼还不能轻易睁开，适应片刻后，缓缓睁眼，眼前的房子更加开朗。凉夜有些诧异：“虞虞言...你这是做什么。”我抚摸上右眼，“凉夜，我的眼睛好看吗？”
他接连的摇头，“不行的，不行的，你让人看见眼睛你就逃不了了。”
“不逃了。”我弯下身，将纱布叠好，放置在姐姐手边，回头的时候姐姐还在沉睡，若是上前撩起她额前几缕头发以示珍惜，显得就有几分矫情，做不出这样的事，只能静静看着她，用一双眼，完整地看着她的轮廓。
我回忆起她的好，曾经种种对我温柔，捧起我的脸的时刻；也回忆起她的坏，固执逼我喝药，关我在屋内的瞬间。爱恨在这一刻变得无甚重要，我知道我只不过是一个先一步离开她的黑发人，她爱了凉夜这么多年，不得善终，她守了我这么多年，不得善终，上天到底是待我要比她情深意重得多。
走到木门前，轻敲木门，不敢过于大声惊动姐姐，过了好久，门才半信半疑地被人打开，守卫见到我的异瞳先是一愣，态度竟也好转几分。凉夜见我动作也不吱声，他知晓他是劝不住我的。
“我要见许。”
“好，您稍等，我去请我家老爷。”关门的时候声音还是大了些，姐姐迷迷糊糊醒过来，“怎么回事...”见着我已摘下的纱布，她疯了似的冲上来，拽住我，“虞言，你疯了！为什么要摘下这布！”我想从她手里挣脱，可她拽得我生疼。
“姐姐，我们逃不了的，我也不想逃了。”
“你拿好这个，等开了门你就突然刺向他，然后趁乱逃出去，记住你刺他一定要狠。”姐姐用力握住我的手，想把簪子塞在我手里。
“我不要，我不要这东西。”我也试图避开她硬塞来的木簪。
在我俩缠斗间，木门外有了声响，估摸着是许过来了，来得倒比预想要快，在开门前夕，我终究不敌姐姐，被迫握着了那簪子。
今晚夜色很深，屋外还开始刮起了风，许进来的时候，狂风扑向了我的脸，我几乎看不清他的轮廓。“虞言，你这是想好了？”许问我。“是，我想好了，你带我走吧。”“很好，这才是乖孩子嘛。”
许说着想吩咐外面的人送我出去，姐姐这时却出声了，“等等。”“虞清，你还想挣扎什么？”“我只想问你，凉夜死的那天，你可有过伤心和悔意？”我心里糊涂，为何姐姐总是在许面前提凉夜，只待我继续听到，“那可是你唯一的儿子。”我不可置信的回头看了姐姐，凉夜是，许的儿子？我只知当年凉夜被做了这海神祭的祭祀者，可我却不知，竟是许亲手送自己儿子上路。我四下一望，凉夜已不知所踪，这才明白，他说一段绝望的亲情原来于此。
许显然有些生气，“他生来便是异瞳，那就是他的宿命。”“胡扯，若不是你动了水里的东西，凉夜本可以平平淡淡过一辈子！”“你，怎么会知道水里的东西？”许说话的语调已不自觉变得低沉，语气间竟好似动了杀意，我有些害怕，横在许和姐姐之间，“许，我跟你走，别再说了。”
姐姐却突然靠向我，“虞言，东西可还在你手里？”我这才发觉，握在手里的木簪，竟因为太过紧张死死陷在拳掌间，还未及我回神，姐姐已经握着我的手向许猛刺过去，许虽猝不及防，下意识仍用右臂一档，黑夜里一切动作都在电光石火间，我几乎什么也没看清，只感觉到木簪深深扎进小臂里，用力一折便断了半截。
许吃痛的捂住手臂，从门外闻声而进的侍卫已扑倒姐姐，把她按到在地上，我孤零零站在一边，手里攥着那半截木簪，还有几滴温热的血。“呵呵哈哈哈...许，你要记得这感觉...永永远远的记得...”姐姐大笑时凌乱的发和地上的沙石泥土裹在一起，门外的狂风越发呼啸，天边忽的闪了一道闪电，照亮了半边黑夜，我吓得一哆嗦，细小的雨滴开始夹杂着风吹进来，许已经吩咐人将我送去客房，离开房间的时候姐姐仍跌坐在地上，“咔”又一道闪电劈下来，似乎直落到眼前，我一向怕雷和闪电得紧，不自觉又缩了一下，脚步越发匆忙，只想找个荫蔽之所，回头再看姐姐，就连她的身形也有些不清晰了，合上门的最后一瞬，好像屋里变成了一片茫茫黑夜。
Tbc.苏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