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总是做同样的梦,就是回到儿时生活过的奶奶家,回到那所土房子,那所小小的院子。或许是人到中年了,一些记忆总会自己跳出来。
前两年回去看望奶奶,专门去老院子看了看,房子已经半塌掉了,院子里的两棵枣树好像也不结枣子了,满院子是近一人高的野草。我很奇怪枣树为何不结果子了,奶奶说院子里没有人气了,树也就没生机了。
这个眼前满目荒草的院子曾经住着一大家子人,后来“诸父异爨”,院子渐渐清净下来。再后来爷爷去世,院子只剩下小姑和奶奶两个人住。而我由于父母上班太忙,小时候基本是在奶奶家——就是这个院子里度过的。当然,我的院子比不得鲁迅先生的那个百草园,没有“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它只有半砖半土的矮房,有苍黑色的瓦上站着的瓦松;我的院子没有油菜花和何首乌,当然也没有轻捷的叫天子,它只有墙根下自己长出的野菜,有种在破旧的不能使用的脸盆里的指甲花、烧汤花。指甲花常用来染指甲,烧汤花在清晨和傍晚尽情绽放,香气就充满了院子。但是夏季的蝉鸣、秋季的蟋蟀应该不逊色于百草园吧。我的院子也有两棵枣树,一棵年长一棵年幼,我记得当时年长的枣树已经60多年的树龄了,结出的枣是小小的酸酸甜甜的,年幼的结出的枣皮厚肉肥,枣子就是我儿时的零食之一了。
麦天过后,家家户户的女子要编一种辫子,用选好的麦秸秆泡水后,手工编织成辫子状。这种辫子可以用来制作一些日常生活用品,比如草帽、篮子、团蒲等,也可以做成工艺品。编好的辫子卖给沿村收购者,姑娘媳妇们就有了买绣针绣线的钱。然后她们就用绣线刺绣出美丽的图案,也刺绣着她们的美好生活。我也吵着要编,奶奶就给我拿些最细的麦秸秆,泡好后让我编,一开始当然是胡闹,根本不成形,那些被我胡乱拧在一起的“辫子”全被奶奶烧火用了,后来渐渐学会了,编得还不错,竟然也卖了点钱。
夏天很热,那时家里没有电扇,夜晚,奶奶和姑姑就把竹床抬到那棵大枣树下面,用过了凉水的毛巾擦几遍竹床,然后让我躺下睡觉,至今好像还能感觉到竹床的凉意。当然,现在的农村也家家户户装了空调,早没人在院子里睡觉了。躺在竹床上睡不着时,就隔着枣树叶子看星星,那时觉得夜空很高,星星很亮,星光真的是从叶锋里漏下来,一闪一闪的。奶奶一边给我扇着蒲扇,一边讲她仅知道的几个古老传说,具体内容早忘记了,只记得,奶奶讲错了我就纠正她,奶奶就说你知道还让我讲,我偏就让奶奶讲,奶奶没办法只好讲下去。
秋天好像一直很忙碌,玉米要收,秸秆要拉家里,还要弄碎它,奶奶家里喂着一头猪,这些弄碎的秸秆就做它的饲料。收回的玉米穗子要打成捆挂在树上,小部分码放在窗户上,等冬天闲下来好一点点把玉米籽剥下来。还要收棉花,带桃子未开絮的就放在院子外面的墙根下晒着,让棉桃自己慢慢开,那时节,人们好像很有耐心,没有机器帮忙,人们就自己一点点劳作,好像也不太着急,每天都有活计,每天好像也有休闲。现在的农活基本靠机器了,人们有了太多闲暇时间,反而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常常是机器在地里轰鸣着,人们在麻将桌前陶醉着。所以现在偶尔回趟老家,也没有了农村田园的味道了。
冬天是我最喜欢的。睡在暖烘烘的炕上,早上醒来不用出被窝就可以吃到焦黄黄的烤馍,那香味和口感还有带给我的幸福感是现在超市里卖的烤馍片比不了的。最美的是,早上醒来看奶奶梳头发。奶奶有一头浓密的头发,还特别长,奶奶总是梳好长时间。那时没有顺发剂之类的东西,奶奶就用点水,从上边一点点梳下来,等到整个头发都梳通了,奶奶就用一个红色的头绳把辫子从根部绑起来,然后把长辫子拧成麻花一样,再绕着根部一圈圈盘起来,最后用簪子固定好,奶奶的银簪子很漂亮,据说是奶奶的嫁妆。每次看奶奶梳头,就是一种享受,好盼望自己的头发也快快长起来。后来我一直喜欢女孩子留长发,是否与此有关,也说不定啊。
后来,弟弟也被送了回来,我们这个院子更热闹了些。弟弟性情跟我不一样,他爱早起,一大早就跑出去玩去了。我是爱睡懒觉,日上三竿才懒懒的起床。早饭是没了,奶奶就给我做白面糊放白糖吃。有一次弟弟恰好回来看到了,跟奶奶说怪不得姐姐每天懒床,原来能吃好吃的,表示自己明天也睡懒觉,结果第二天一早他就忘了自己的话,跑出去玩去了。呵呵。
院子最热闹的时候是过年。儿时过年的景象还历历在目,奶奶的神像、贡品,放假回来的叔叔的红红的鞭炮,姑姑的窗花和新绣的门帘,还有儿孙们送来的五更饺子——我们家族规定五更早起的第一碗饺子一定要送来给奶奶,更难忘的是晚辈们成群结队的来给奶奶拜年,还有拜年仪式基本结束后奶奶给我们儿孙辈做的茶糖饭。而今在城里过年,吃得越来越精致了,玩的花样越来越多了,可是总觉年味没了,街上是很热闹,但却是玩意的热闹、摊贩的热闹,不是人的热闹,没有内心的欢愉。
站在满是荒草的院子前,跟我家先生絮叨这些好似无聊却又植根在记忆里的往事,突然好像看见了时光的影子在我面前飞逝而去,我想伸手抓住它,又怎么可能?小时候常说时光如梭,其实也不知道究竟意味着什么,而今真的是体会到了。想起了朱自清先生在《匆匆》里写到:“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我觉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他又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天黑时,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从我身上跨过,从我脚边飞去了。等我睁开眼和太阳再见,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着面叹息。但是新来的日子的影儿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
而现在,在我敲击键盘时,时光就在敲击声里溜去了;我停下思考时,它不知从什么缝隙里滑掉了,而我敲下的文字能否成为时光的影像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