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诗人,是我六岁那年,当时我在父亲开的酒馆帮忙,他是我那天接待的第一个客人。与那些和亡命徒差不多的赏金猎人不同,诗人消瘦、忧郁而面色苍白,看上去很年轻,比起剑客,更像一个神学院的大学生。他背着一把剑走到吧台前,要了一杯杜松子酒,到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读了起来。
现在想来,在我小时候,一本书的钱差不多够买三口之家一星期的口粮,平日里饥一顿饱一顿的赏金猎人们自然不会有闲钱读书的。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那天但凡是走进酒馆的人,没有一个不对这个新来的的身份感到好奇。
不久,一张画着夜枭怪的悬赏令贴到了告示栏上,报酬高达600金币,比起常见的巨魔、半兽人的赏金高上几十倍。那些自诩老手的家伙先是感慨了几句,然后面面相觑,最后摇摇头一哄而散。而平日里只知埋头读书不与旁人交谈的青年站了起来,揭下告示推门而去。
三天后,他拎着一小袋金币和一大袋书回来了。酒馆里一下子炸开了锅,人们热情地上前搭话,问他怎么做到的。“用剑”他回应的态度甚是冷淡,大家见状也不自讨没趣。
一个厚脸皮的家伙要他请客,他不拒绝,只是静静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金币摆在桌上,然后继续看手上的书。众人用这些钱狂欢了十多天,就是在这段日子里,人们开始叫他诗人。
关于诗人的出身有种种猜测,有人说他曾是皇帝手下的近卫队长,因为让公主怀了孩子,被从宫廷里赶了出来;有人说他曾是丞相手下的刺客首领,几年前皇太子遇刺的事情就是他做的;还有人说他是来自南部某个武士之国的王子,因为权力斗争被流放至此。这些猜测到底猜中了几分,还是完全在捕风捉影,这个不好说,不过大家还是半开玩笑地叫他诗人,时不时用他赚来钱喝酒,大家因而也很喜欢这个有点奇怪的家伙。而我作为酒馆老板的儿子,也比较乐于接待诗人这样大方而且不惹事的客人。偶尔闲下来的时候,还会特意与他聊天。
后来,一个吟游诗人来到了镇上。那是一个有着一头金发,笑容仿佛被阳光装点着的年轻人。
“是辛尼尔的诗集吗?”他问诗人。
“是。”
结果,书被年轻人一把抢了过去。
“这本是新出的呢,我还没读过,不过我比较喜欢他成名之前的诗,月亮女神的白鹿什么的。”年轻人兴奋地随意翻着书。我以为诗人生气了,想不到他竟从口袋里掏出另一本书看了起来。
“他们都叫你诗人。你写过什么吗?”年轻人这么问的时候,整个酒馆突然静了下来,大家,当然也包括我都觉得写诗这件事就好像诗人的逆鳞,是碰不得的,没想到这新来的这么轻易就问了出来。
“写过。”
原来真的写过啊,我有点惊讶。
“读来听听吧。”
终日面无表情的诗人脸上少有地露出了难为情的神色。
“读来听听嘛~诗写出来就是说给人听的。”
“呃,好吧,”诗人清了清嗓子,然后示意年轻人靠近。
金发小子侧过身去,把耳朵凑近诗人。众人摒息凝神,却只看见诗人的嘴在动。
“噗……”结果,真正的诗人笑了出来。
“那是诗吗?”他睁大眼睛问,“怎么会有这样的诗,你真是没天分啊。”
诗人沉默,大家都以为他这次一定是生气了。
“哈哈哈,‘太阳一天转一圈,月亮也一样’,这真是我听过最无聊的诗了。”年轻人笑得愈发放肆了,他双手捂着肚子在笑,“不好,这样下去会肚子疼的。”
“有那么好笑吗?”诗人问。
我虽然只听过年轻人转述的一句,心底里也觉得不怎么样。
年轻人终于止住了笑,“这样吧,我教你写诗,而你教我用剑,如何?”
“为什么?”
“我会写诗,你会用剑;我想用剑,你想写诗,各取所需岂不正好?”
“但是,剑会带来不幸。”
年轻人的眼中闪过凄凉的神色。
“诗也一样。”
“好吧。”
诗人最后还是点头。
于是,诗人有了学生,或者说,有了老师,究竟是怎样,大家也说不清。
寒来暑往,五年过去了,诗人还是不读自己写的诗给大家听,但真正的诗人却出落成了独当一面的剑客。一天,告示板上出现了一张新的告示,帝国要和东方的某个国家开战,现在招募有志之士入伍。难得地,人们见到诗人和他的学生吵架了。第二天,剑术已有所成的年轻人没有再出现。
那时刚刚年满十二岁的我因为认识字而镇长推荐到神学院的少年班学习,正迎来人生重大转折的我无暇顾及这些事情。事情的后续发展,是我后来从父亲和一些熟客那里打听来的。
有人问诗人他去哪里了。“去了军队,”诗人的眼中满是忧伤,“说是有只有参军才有机会见到的人。”
之后的一年,诗人还是照例在窗边读书,不时捡那些危险又好赚的任务干上一票,然后接着在同一个地方读书。人们听说,敌国的军队已经越过东部边境,向首都开进,跟这个消息一起传到众人耳朵里的还有一年前离开的年轻人的死讯。诗人听后独自离开了酒馆。
再后来,帝国和敌国签署了停战协议。诗人也回到了镇上,他到底去做了什么呢,没人知道。渐渐地,人们发现,诗人似乎已经没法继续做赏金猎人了。或许是在战场上受了伤吧,人们很难想象他会上战场,更难想象他会受伤,不过,也只能这么想了。就这样,他不再请酒馆里的人喝酒,众人倒是喜欢时不时请他喝上一杯,算是对之前挥霍他挣来酬劳的报偿。
再一次见到诗人,是我十六岁从回乡那年。我在神学院表现良好,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毕业之后,受到了教宗亲自接见,他握着我的手说希望我能继续在神学院深造,为诸神会做更大的贡献而不是像之前预定的那样回家乡做个普通的乡村牧师。父亲听我转述了教宗的话,高兴得什么似的,直接宣布当天的啤酒免费,店里一下子胀满了狂欢一样的氛围。
越过欢呼的人群,我看到了诗人,他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也正望着我微笑。我发觉他老得很快,好像比我上次见他老了十岁以上。狂欢的人群散去之后,我和诗人简短地聊了几句,感谢他当年教我认字,并说将来他到首都,我一定要请他喝酒,他只“嗯”了一声。
这次离开家之后又过了三年,我听到了诗人的死讯。
再次回到家乡,是转年之后的事了。父亲告诉我们,酒馆打烊的时候,他发现诗人闭目坐在他的位置上,像是睡着了,等走近之后,才发现他已经没了呼吸。
回到家第二天,我跟父亲一起去了赏金猎人们凑钱为诗人买的墓地。墓地小小矮矮的,让人很难想想那个人就睡在里面。墓地上是一块光秃秃的黑色石碑,上面什么字都没有。
“他们说,要等你回来决定刻什么字上去,你跟他更熟络些。毕竟……”
毕竟,是诗人教会我识字。
是啊。可是,跟其他人一样,我对他的来历也一无所知。
那天,我找到教会的石匠,让他把我脑海里唯一能想到的话刻到墓碑上。夜里我便收拾行囊匆匆离开了家乡。
从那以后,我便再也没回去过。
注:本文节选自,新生布伦塔娜第二任首相威廉·坎贝尔的口述回忆录《从旧教廷到新政府》。根据考证,在其故乡教会墓地里有一座无名碑上刻了文中曾经出现的两句话,正面是“太阳每天转一圈,月亮也一样”,背面是“剑会带来不幸,诗也一样”,考虑应该是“诗人”的墓碑。关于他的真实身份,史学界尚无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