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的春天,我们已经能够感觉出不同寻常的暖意。
这天全校开大会,动员八年级男同学参加空军选拔飞行员活动。学校的张书记说:空军在咱朝阳地区选飞行员是有始以来的第一次,老师和学生都要重视,争取咱们学校也能选上一个,为学校争光。回到班里,班主任杨老师说,“除了王XX,剩下的男同学都报名,参加体检。”我说:“为什么不让我去?”老师说:“就你那个子还是算了吧,哪有你这么点儿的飞行员啊。”我刚上中学的时候,身高只有1米25,是全校个子最矮的一个。这两年个子虽然长了不少,也只是比自己以前高了,尽管同年级里已经有比我个子小的同学了,但我还是属于最矮的那群人里面的。飞行员怎么也应该像电影里那高大、威猛的样子,我这个样子能当上飞行员?谁信啊,我也不信。
招飞体检人员来我们学校初检的时候,把体检场所设置在我们的教室。学校里第一次有这样的活动,显得非常热闹。参加体检并没有用学生自己报名,而是在课间操的时候,把所有八年级的男同学都集合到大操场,二百来人按大小个排成一排。其它年级的同学没有事儿,围在操场看热闹。我排在差不多最后的位置,一个医生拿个木杆,在我身后比了一下,说了一句:“后面的都下去吧。”我往左边一看,说的是排在我左边同学,这样我左边的几个人都下去了,医生又从队伍里拉出两个戴眼镜的,然后让大家在操场齐步走了一圈儿,又拉出几个人来,我还在队伍里。
剩下的同学开始体检,大家就像是玩一样,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地在几个体检的教室外面排队,等着体检。看着一个接一个同学乐呵呵地从里面出来,对没体检的同学说着里面的新鲜事儿,一个从眼科检查教室出来的同学说:“这个视力表不是原来‘山’字的,是个带缺口的圆圈,一点儿也不好看,还没看几行呢,就看不清了。”大家都觉得参与招飞行员体检是件挺好玩的事儿,并不在乎结果,绝大多数同学都没有完成全部检测,被淘汰了。我的视力不错,连最小的一行都看得清清楚楚。我一关接一关的体检,一直检查到了最后,还挺顺利,没有什么毛病。参加复检的十几个人中有我一个,还有我的好朋友同班同学小义。
复检的时候,我们由一个老师带队,到了县一中临时设的选飞体格检查点。老师对一个领队模样的人说:“二中参加体检的到了。”这个人一看,说:“怎么什么人都带来啦?”指一下我和小义,“你们俩过来”,领着我俩就进外科检室了。先让我脱下鞋,站在一个画有标尺的墙边,他用一个大大的木三角板用力往下一压,他看了看标尺说:“不许踮脚。”我说:“我没有。”他又看了看我的脚跟,问:“你哪年生人?”我说:“六一年。”他说:“勉强够格,去吧,体检去吧。”我问:“到底多高?”他说:“标准是1米56负1,你是1米55。”小义可没有我这么幸运,他的身高虽然还比我高一点,是1米55点5,但他比我大一岁,直接让医生撵回家了。我剩下的体检很顺利,基本都是一次通过。有意思的是,在神经科检查的时候,医生还问我:“尿不尿炕?”我说:“不尿,”他又问:“小时候尿不尿炕?”我还说:“不尿。”他说:“你小时候都不尿炕?”我这才觉得是掉到他挖的坑里了,连忙说:“反正我没记得尿过炕。”医生一笑就让我过去了。复检比较初检多了几项检查内容,坐转椅的时候挺难受,闭着眼坐在上面转了不知多少圈,下来的时候,好多同学都站不住,有的还吐了。我从转椅上下来还行,虽然头也晕,身子也站不直,但能站住,还能勉强走一段直线。再就是检查眼底的时候,散瞳也不舒服,散完瞳以后,在外面不敢睁眼睛,看什么东西都觉得带个蓝色的边,第二天才好。回到学校,我才知道全校就剩下我和另一个同学两个人了。我回家和妈妈说了检查飞行员这件事儿,妈妈随口就说:“全校就我儿子一个人像个飞行员,就我儿子能当上飞行员。”我就知道,妈妈也没把这件事儿当真。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们俩人接到通知,到朝阳地区去参加招收飞行学员最后一次身体检查。全县共十八个人,由县武装部一个干部带队,坐火车到朝阳。出门前,妈妈还给了我二元钱,这对我来说就是一笔“巨款”了。这是我第一次出门,也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即紧张又兴奋。叶柏寿离朝阳不远,不到一百公里,二个多小时的车程,大家在车上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到了朝阳,县武装部带队干部领我们住在旅馆里,十多个学生住在一个大房间。晚上睡觉到半夜的时候,还有同学叫:“妈,打灯,我尿尿。”让大家笑话。白天吃饭要自己解决,朝阳城区比叶柏寿大不少,但饭店也没几家,来参加体检的同学们每餐都是到离旅馆不远的饭店里去吃,因为大家大多互不相识,都是各吃各的。饭店里人不多,饭菜的品种很少,主食只有大米饭和馒头,菜也只有两种,售货员面前放着两大盆菜,给多少全凭她手里的大勺子。我每次都是花两角钱,买四两大米饭和一角钱菜。我要的菜都是两个菜里便宜的那个,一角钱能给一大勺菜,里面肉不多,但油还比较大。每顿饭我都是细细的品尝,最后的一点饭都倒到菜盘子里,吃得连一个饭粒也不剩下。记忆之中还是第一次在饭店吃饭,只觉得这里的饭菜太香了。我边吃边想:要是真当上飞行员,就能天天吃上这么好吃的饭了。在朝阳住了三天两夜,实际体检就用了两天,体检与在县城检查的项目基本一样,我也是出奇得顺利。参加体检的同学,除了中途一部分被刷下来的,剩下的同学谁都不知道自己是否合格,回家等消息了。
从朝阳地区回来后,我的心思有些活了,多了一些紧张和期待。我知道我的身体一定是合格了,真有可能会出现奇迹:一个在别人眼里最不可能当飞行员的人,真的当上飞行员了。如果我真当上飞行员了,会是什么样?天天都有好吃的,有大米饭吃,还有肉吃,能穿军装,还能开飞机,又神气,又威风,看谁还敢惹我,往下我就不敢想了,心里开始忐忑不安地等待消息。不久,对我们这些身体合格学生的政审开始了。我了解到,我们县一共有九人体检合格,通过政审,要在这九人中选出四人。政审非常严格,我们觉得像是查了祖宗八代一样,我们家是政治历史清白,现实表现良好,我又是学校出名的品学兼优好学生,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政审过后,又沉寂了很长时间。
暑假都过去了,正在这个时候,又有消息传出来,国家要恢复高考了,同学们开始准备高考,抓紧时间补课、复习。我也和同学们一起复习,表面上非常认真,但心里却一直安定不下来,像是长了草。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还是没有消息,我只好权当没有这回事儿了,认真投入高考的准备了。我不想到头来没当上飞行员,还影响了考大学,毕竟当一个大学生才是我现在的理想,当飞行员只是我刚刚开始的一个梦而已。总有同学和老师问我,什么时候去空军报到,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呵呵一笑。记得教音乐的郭老师对我说:“当上了飞行员,从此就与高粱米子儿告别了。”是啊,就凭这一点,谁不想当飞行员啊。
终于有一天,我们学校接到通知,说我被选上飞行学员了。当老师告诉我的时候,我感觉就像是做梦一样,一点儿也不真实。虽然前一段时间,一直憧憬着当飞行员的美梦,但这一天终于成为现实的时候,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开始的几天,每天睡觉醒来,总是先想一下,当飞行员这个事儿是不是真的。
班级为我开了欢送会,大家凑钱给我买了一套《毛泽东选集》和一个日记本,老师和同学们都送上祝福,让我在部队好好干,当一个真正的飞行员,为学校争光,为班级争光。还有不少同学送了我毛巾、茶缸、香皂盒等纪念品,让我挺感动。所有教过我的老师,对我被选上飞行员都感到高兴,同时又觉得有些惋惜,他们认为以我的学习成绩,一定能考上一所非常好的大学。
县武装部请爸爸妈妈和我到武装部去吃饭,到了武装部一看,被选上飞行员的四家人到齐了。这四个人里有一个我早就认识,是县城一中的叫王XX。他算是我们县的名人了,从上学开始就经常听到他的名字,只要是县里召开大型集会,小学时红小兵代表发言是他,上中学后红卫兵代表发言也是他,领头喊口号的还是他。另两个是在体检时认识的,一个是义成功公社的杨XX,一个是榆树林公社的呼XX。我们四家人坐在一桌,武装部长和政委陪着我们吃饭。武装部长说:“你们四人已经被选为飞行学员了,你们是咱们县有始以来的第一批的飞行员了,这是你们的光荣、是你们家的光荣、是你们学校的光荣,也是我们全县的光荣。”家长们都不知说什么好,都说这是领导培养的好。这时,我体会到了被人尊重的感觉,我知道我的飞行梦想已经不再是梦了。
转眼几十年过去了。当我作为空军招飞心理选拔专家,面对和我当年一样来参加招飞的学生的时候,回忆起这段往事,真是百感交集。我的飞行是从梦开始的,我是抱着天天能吃大米饭的目的当上飞行员的,却实实在在地在空军部队轰轰烈烈地干了几十年,把人生最好的年华都献给了蓝天。一个人的人生,真的不能简单预测:他天生并不是雄鹰,但你却给了他一片蓝天,他真就生出了一双翅膀,创造出了你意想不到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