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骑着一辆破旧的单车,飞快的转过街角,拐进一条小胡同。街角站着两个多年未见的乡邻,但我来不及打招呼。我径直走进一间低矮的房屋,房间特别昏暗,隐约中看见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人坐在屋子中间的一把椅子上。我进来时,她一动不动,甚至没抬头看我一眼。我刚要坐下,那个耄耋老人突然开口说话了:“是二林(我的小名)吧?我想你了。”“我也想你了。”我弯下腰,一把抱住了我的姥姥。
梦就在这时醒了。我感觉脸颊有些异样,用手一摸,潮乎乎的,莫非,梦里哭过了?
有那么几分钟,我静静的躺在床上回忆梦中的每一处情境,每一个细节。怎么会做这样奇怪的梦?姥姥会不会有什么事呢?九十七岁高龄的姥姥最近可是清醒一阵,糊涂一阵的。
我赶紧给妈妈打过电话去,问姥姥的近况。妈妈说:“这两天不好,不睡觉,有时把被子打成卷,抱着就往外走,问她上哪去,她说‘上二林家去’,你说奇怪不奇怪,这不是糊涂了吗?”
我没有告诉妈妈我做的梦,赶紧放下电话,因为我已经泪流不止。
姥姥是个苦命的人。
当小姨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姥姥、姥爷带着五个孩子,随着闯关东的大军,一路逃荒到了东北,在长白山脚下一个四面环山的小山村定居下来。这里人少地多,姥姥、姥爷脸上露出了笑容,仿佛看到了美好的未来。
但姥姥还没来得叩响幸福的大门,不幸却先一步来敲门了。在来东北的第二年,姥爷就染上了病,在卧床了半年后,终于无钱医治而去世了,扔下了姥姥和五个未成年的孩子。经过短暂的锥心之痛后,姥姥拭去了眼泪,看着眼前这五个高高低低的孩子,马上站立起来,她要独自撑起这个家,让孩子吃饱饭。
这个不到四十岁的小脚女人,在几个年幼的孩子面前,站立成了一座高大的山。
白天她和男劳力一样在生产队里锄地、插秧、背麻袋,回家后还要洗衣、做饭,喂鸡、喂鸭。为了让自己的孩子到春节时也有一套新衣服,姥姥还甚至喂养了两头猪……
磨难能摧残人的心灵,使人生活困苦,但从来不会把人压垮。我不知道那段最艰难的日子,姥姥是怎么熬过来的,但妈妈说从来没看到姥姥流过眼泪,即使是有人三十晚上来催债的时候,即使是自己孩子被别人家孩子欺负的时候,即使是自己生病痛的脸上豆大的汗珠滴落的时候……
姥姥是个心地善良又心灵手巧的人。
从我记事时起,姥姥的脸上就一直挂着笑容。这也是我跟姥姥非常亲近的原因吧,我有事没事的总爱往姥姥家跑,听她讲关里老家的故事,看她非常认真的做着永远做不完的手工。在我的眼里,没有姥姥不会做的事:裁衣、做鞋,剪纸,编织渔网……姥姥不只给自己家人做,邻里乡亲也是有求必应,她不仅手把手教,有时还把自己做的鞋垫,织的手套啊,送给别人。因此,姥姥在村里的人缘非常好。
作为孩子,当时最盼望的无非是过年了。过年不仅有新衣服穿,还能放鞭炮。但是与别人家孩子不同的是,我还能得到姥姥给我做的灯笼。
那时村子还没有电视,除夕晚上,孩子们最大的乐趣就是各自拎着形状不同的灯笼,跑到大街上,喊着、叫着,比着谁的灯笼好看。而每年,姥姥给我做的灯笼都会得到大人和同伴们的围观和赞叹。姥姥总能变着花样,做出让人意想不到的灯笼。常常被模仿,从未被超越。因为这,我也成为每年除夕夜最快乐的孩子。
也许是耳濡目染吧,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我就跟着姥姥学会了缝扣子,给衣服打补丁,对一个整天在外面摔跤、打仗的野孩子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除此之外,我还跟姥姥学会了擀面皮,包饺子。现在想来,我很早就能洗衣、做饭、做家务都跟姥姥的影响有关吧。
姥姥是个勤奋、永远闲不住的人。
晚年的姥姥儿孙满堂,按理应该享享清福,颐养天年了。但姥姥总是闲不住,八九十岁高龄还烧火做饭,到她的小菜园侍弄蔬菜,喂养她的小鸡、小鸭。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竟做起生意来。
农村的习俗,人死了,除了送花圈、烧纸外,还送纸牛、纸马。以示死去的人在另一个世界能牛马成群、财源广茂。不知是谁想起了手巧的姥姥,便登门索求。舅舅对来人说姥姥年龄大了,不想让她做。但姥姥却一口应承下来,不出半个月,一对儿栩栩如生的纸牛、纸马便做好了。从此以后,十里八村要求做的人不断,做的纸牛、纸马竟然供不应求。
只是最近这两年,姥姥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脸上不再挂着那慈祥的笑容,变得沉默寡言,有时,一坐就是小半天。16年的春节回去看她,她还能认出我,说出我的名字,但只是一句话就不再说了。17年春节回去看她,她只是久久的坐着,认不出我是谁了。看着她茫然而空洞的眼神,我的泪在眼窝里转。我强忍着,没有让它流出来。
每个人都有生命的终期,没有人能阻止这一天的到来。但我就是希望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能够永远生活在我的世界中,想时想得到,看时看得见,无论贫富,不问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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