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父亲,我

祖父是八年前去的,那时候父亲未满四十,我还在小学。

上午九点是英语测试,严肃的女老师不紧不慢的走进教室,手里卷着一沓试卷,就这么“啪嗒”敲在讲台上,教室里立刻安静,嘈杂的小孩子们立时就有模有样的坐着,考起试来。未等写完姓名,就听闻门口有人急呼我的乳名。我下意识看向门口,女老师已经招呼我过去。原是我的父亲,他神情不安,面色憔悴,似是有事。一看见我就拉着向外跑,我被拉得急促,一个不稳跌坐在地,父亲登时蹲下身,背起我开始跑,这回,我的心里大抵有数了。

祖父患严重脑梗三年,开始时手脚麻痹,半身瘫痪,后来竟神志不清,话也说不了。我们进门时他就平卧在门边房间里,面容整洁,衣衫得体,显然是已经预备好,只等咽下这最后一口气。似是有所感觉,我一出现他的头就偏了过来,眼神混沌飘渺,嘴巴开开合合,却没有发出一个单音。我快步上前,跪坐在床榻旁,看着他艰难的模样,突然想起早上临出门,他侧着身子望着门,一动不动。

我的眼泪就这么流了下来。

祖父的后事由父亲一人料理,父亲兄弟缘薄,祖父膝下几个子女这些年来,活下来的就只有父亲一人。几天的功夫,他的脸就削了一圈,原本不壮实的身子,套在夹克里,晃晃荡荡。

我在客厅归置祖父旧物,发现个小木盒子,忒精致的镂花。叫来父亲打开,竟是红布裹着颗门牙。我陡然想起父亲是没有门牙的。父亲的手明显抖了下,眼眶一点点泛红,小心着合上,起身向门口走。父亲的步子慢的很,屋门敞着,外面的太阳快要落山,些许余辉射进来,一点点洒在他的身上,他就那么走着,不紧不慢,连时间也凝滞了。

祖父和父亲的关系一直不好,祖父当了几十年的兵,脾气倔强得很,为人严厉,在外如此,在内亦如是。父亲早年在外混,终日游手好闲还和女人有了孩子,社会和家里均不能接受,祖父登时就强烈反对,一巴掌打掉了父亲的门牙,丢进湖里生生砸了个小冰窟窿,眼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懑。

后来女人滑了胎,但婚事照办。

父亲的婚礼当真简陋,没有酒席,三俩个好友凑桌吃了饭,事儿就算成了。婚后,祖父还赶他出了家门,没有房子,更没有钱。那时的日子最是难熬,屋外零下十五度,湖面冰封,是不出手脚的腊冬。父亲带着女人在家后支了草棚,借钱买了砖瓦,一点点自己砌。大抵真是受了罪,父亲愈见安稳。这事儿还是他醉酒吐露的,我没告诉他,也不打算。

直到我出生,家里人才一块儿住。

父亲说,‘爷爷他真喜欢你。’我从前小,什么也不知道。只约莫记得祖父惯是一袭中山装,亮黑皮鞋的脚蹬二八凤凰自行车,车前大杠上支个小座儿,带着我从城里东门转到西门。午后没事儿还教我写字儿,练过什么就没一点儿印象了,现在想起只觉得祖父的字很是硬朗。

上了学,人也调皮起来,跟着祖父东跑西跑的给鱼塘撒网,时常赚到一两块零花,干起杂活儿就更加起劲儿。后来,祖父身体不行了,我吵着去城里,祖父蹬着自行车的身子明显迟缓不少,我已经搬到后座,从后面用两条短短的胳膊圈住祖父的腰就不会掉下来,从后面望去,祖父的背又宽又安全,我想着能一直搂着多好。再后来,祖父大半边身子不能动了,我拿着考了五十八分的试卷给他签字,他用左手拿着笔,一抖一抖的画了一个圈儿。我说:“爷爷,你会写字儿么,这哪是名字?”祖父搁下笔,有一搭没一搭的抽烟。我气急夺下烟扔了出去,“还抽,再抽就死了!”祖父不吭声,望着我笑了笑。第二天,他就住院了。换上病服前,兜里只有五块钱,皱巴巴的一块,两个半新的两块,全部掏给了我,“拿去买点儿吃的吧,我这儿你可赚不到钱喽。”我才感觉到,他是真的老了。

眼泪就这么流了下来。

祖父出院过一阵儿,可病情恶化得厉害,死活不愿治了。我当时看中央电视台播的往年春晚集锦,小品十分好笑。祖父躺在客厅藤椅上,身子不能动,眼睛浑浑的,好像能看见,又好像看不见。我笑着笑着, 回头看了他一眼,心里陡然一阵酸。六十九岁的时候他去了,仅剩三天过寿。

现在的父亲沉默的很,时常都是我问他才说。年底家里大扫除,找到了一面大的玻璃罩子,里面铺满了祖父的老照片。英姿飒爽的空军制服穿在年轻的祖父身上,半面向左敬礼的军姿标准又帅气。还有小时候的父亲,祖父牵着他的手站在门口,俨然是个小毛头。父亲摩挲了会儿照片就放到了箱底,我问父亲:“你还恨他不?”父亲瞅了我一眼,“爷们家家,咋能干那娘气事儿!”

然后,我们都笑了。

祖父走了八年,有些事儿,放着放着也就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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