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缪四儿
来福家的大门上贴着白纸,两侧的丧字已经被前阵子连日的阴雨浸得有些破旧。院子里落满了湿漉漉的树叶子,鸡鸭四处踱着步,把屎随便拉在树叶上面,显得极其肮脏。
奶奶高喊着来福家的,踩着落叶往正屋走,我小心翼翼地找着能下脚的地方跟在后面。
一脚踏进门槛,抬头便看见一张供在八仙桌上的画像。瓜皮帽,咧着的嘴里面一颗伶仃的长牙,笑的满脸褶子。
我打了个哆嗦,认出他就是门后那张脸,唯一不同的是没有那层绿莹莹的光。
来福爹生前有喘病,常年卧床不起,我并没有见过他,现在才跟照片对上号。
我下意识用手捂住脖子里的坠子,盯住那张笑的有些猥琐的脸。
“婶子,有啥事?”后面传来有些沙哑的声音。
我吃了一惊,猛地回头,原来是来福,那声音几乎和那个笑得满脸开花的老头一模一样。
他的身子佝偻着,一手按在腰上,一只手扶着门框,抬眼看着我和奶奶。
他和他爹同样的一张长脸,有些耷拉的眼角,自带一副笑模样。
我奶奶对他说:“你爹给你捎句话,长禄欠他三块钱,让你去要回来”。
来福盯住我奶奶看了一会儿,忽然咧开嘴笑了,只不过嘴里不是一颗牙,足有四五颗。
他笑着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婶子,我明天就去要。”
他居然如此淡定,他爹一个死了的人给他带话,他居然像听到他爹从集市上给他带话一样,我有些愕然。
他说着,就去八仙桌上拿了香,划火柴点燃后小心地插在他爹面前。我有些讨厌那照片上的人,便走出去。
西屋门口盛开着一簇夜来香,在深秋的季节颜色黑紫。
我走过去,并俯下身子嗅了嗅,有些不像香味儿的香味儿。
“锁儿啊,香不香?”屋里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来,到奶奶这里来,我给你糖吃。”
我站起来,朝屋里看去,光线昏暗的厢房有一盘炕,破旧的被褥上面坐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她朝我伸着手。
那是锁儿的奶奶,我以前见过她,喜欢拄着拐棍子站在大门口向外张望。
我迟疑了下,有些不情愿地走进去,我猜她是把我当成了她的孙子锁儿。
来福有四个孩子,锁儿是最小的,大女儿之前因为来福媳妇骂了她几句吊死了,小儿子锁儿三年前掉进井里淹死了。
说起来这锁儿死的蹊跷,让村里人窃窃私语了很久。
三年前,也是这样的深秋季节,村里放露天电影。锁儿当时大概十一二岁,晚饭后去看电影,但电影散场后,他没有朝回家的地方走,反而走去了村外,并且掉进了村边菜园子的深井里。
当天晚上,来福家梦到小儿子哭着叫她:“娘,快来救我,我掉进南菜园子里的井里啦。”
来福家心大,醒了后虽然觉得蹊跷,但耐不住瞌睡,翻了个身又睡去了。
锁儿的二姐发现弟弟没回来,猜想可能又跟着大庆或者喜哥住去了,以前也是常有的事。
可夜里她那已经死去多年的大姐爬到她的枕头边,使劲地拉扯,披头散发的模样非常可怕。锁儿的二姐吓出一身汗,想着自己是在做梦,可睡着后大姐又疯了一样地拉扯枕头,嘴黑洞洞地大张着,着急地想告诉她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来话。
第二天早上,来福家和二妞被梦扰的一夜没睡好觉。
有早上说梦一天晦气的俗语,二妞怕娘骂,吓得没敢说,默默地打水烧火做饭去了,来福家也忙着喂猪羊鸡鸭。
可饭做好了也不见小儿子的影儿,来福家说这个冤孽又死哪里去了,二妞快去找找。
二姐到弟弟的玩伴家找了一遍,都说锁儿昨天晚上没住这里。便急忙回家告诉了娘,来福家的这才意识到不对,丢下簸箕直接奔南菜园子。
菜园子里的那口井大概有百年历史了,因为在村边儿上,村人又指着它浇灌菜地,所以时常维护着。
井口小肚儿大,水面随着旱涝时高时低。
来福家娘两个跑到井边,就吓得膝盖一软。
她俩发现井口周围的砖头都没了,好像是被爪子扒拉下去的,土地上全是挠痕,走近了再仔细看,井壁的青砖上好像还有斑斑血迹,虽然颜色有些发黑,但来福家认得那是干涸的血。
便急忙趴到井口去看,深秋的季节,井里的水位有些低,水面到井口足有四五米,里面黑黢黢的。借着天上的反光,好像有个东西浸泡在水里,就大喊起来。
附近的来凤和来金跑过来,划着火柴点一把枯草丢进去,火苗熄灭的瞬间,他们看到了后脑勺,水里面有个趴浮着的人。
村里人拿来绳索,把来金放了下去。人捞了上来,真的是锁儿;肚子鼓了那么大,十个指甲大都脱落了,血肉模糊地让人触目惊心,嘴唇乌紫,脸泡的又白又胖,眼睛半张着,绝望地望着前方。
那时候我才五六岁。看热闹的人群拥挤,我叔叔抱着我,用一只手护住我的眼;但我还是从他指头缝里看了个清楚,锁儿的眼神儿也永远刻在了我脑袋里。
来福家的被人架着,她嚎啕着使劲往地上瘫,破棉袄被扯上去,露出来白白的肚皮和乌漆嘛黑的肚脐眼。
来福拿脚使劲踢她,骂着:“锁儿晚上不回家你咋不赶紧去找,他都托梦给你你咋不赶紧的来找他,你不来你给我说啊你个死婆娘,你去死吧你个憨货,你去死,你跳下去……!”
来福两眼通红,像个暴怒的狮子,别人抱住他的腰劝说。最后,他跺了跺脚,猛地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大哭起来。
锁儿的奶奶白发凌乱,拿着锁儿的衣服给他叫魂儿,那悲怆的哭腔飘了老远。
出事后,井口被人用篱笆围了起来。来福家的跑到卫生所去闹,说我夜读书的爷爷点的灯害了她家锁儿,锁儿肯定是顺着灯光走才掉进了井里。
我爷爷的诊所在村头,他每天晚上都要读《金匮要略》《神农本草经》《伤寒杂病论》这些古旧的书籍,的确每天灯亮到很晚,但是谁又能证明锁儿从村中跑到村外的井里是奔着我爷爷的灯光去的。
来福家的闹了两天,大概觉得自己也确实无理,被人劝说着就作罢了。
锁儿的奶奶从此犯了迷糊,看到孩子不论男女就说是她家锁儿,从裤腰里面缝制的口袋里往外摸咳嗽糖给人家吃。
如今她又牵了我的手,老树皮一样的手摸摸我的脸,抖抖索索地伸进裤腰去摸糖。
我害怕她把糖塞进我嘴里,灵机一动就说:“奶奶,我不吃糖,我牙疼,爷爷不让我吃甜的。”
“老东西,管的还挺多,他自己一辈子没吃过几回糖,牙不还是剩了一颗!”她拉下了脸,又凑过来说,“锁儿,哪个牙疼,张开嘴让奶奶瞧瞧,让你爹去东村李半仙家求个符,这是哪个杀千刀的让俺锁儿牙疼?”
我知道她把我说的爷爷当成了正屋里照片上那个,又怕她拉着不让我走,只得说:“奶奶,我不疼了,这会儿不疼了,”一边试图往外挣脱我的手。
“铁蛋儿,回家!”我奶奶看到我被老太太牵着手,走进屋来把我扯了出去,有些生气地说:“老婶子你又犯糊涂了,大叔还惦记着人家欠他的三块钱呢,多给他烧点纸吧,扎个金山银山摇钱树烧过去,省的那么财迷。”
我奶奶说到最后成了小声嘀咕,怕跟在后面关门的来福听到,还数落我不该和那个半人半鬼的老婆子说话。
奶奶领着我回到家,迎接她的便是爷爷大发雷霆。
来财在奶奶到家前跟爷爷告了状,他说我奶奶跑到他家发疯,把黄豆撒得到处都是,像个被附了体的姑娘婆子(巫婆的意思),还说要用桃木橛子钉他家老头的坟。
我爷爷把桌子拍的山响,大骂奶奶封建迷信,还指着我说以后不要跟着奶奶出去跑,不然也神神道道的像个姑娘婆子。
我奶奶不吭声,眼里露出坚定的光,下半晌的时候就到了葫芦沟边把那棵桃树的东南枝砍了,截了几段,用砍刀把一头削成尖的,做了一堆木橛子。
我知道她打定主意要跟那几个死去的老鬼较劲了,只要是他们敢害我,我奶奶肯定会去钉他们的坟,说不定还真敢掘坟挖墓撒了他们的骨头。
可即便这样,该来的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