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的日子

有人说,没有谈过恋爱的大学时代是不完整的。

2009年的夏末秋初,我们在新生开学营上初次相见。

“你好,我叫M,来自香港,是在大陆T市出生的。很高兴认识!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出去玩吗?”

当时,我正和三个大陆新生在古老校园(Old Campus)散步,说着中文。当时看见的你,长发,戴眼镜,单眼皮,弯弯的笑眼,文静清新。

我们正式认识了。

我惊喜地发现,我们俩在第一学期选修的课里有两门重合:初级微观经济学、数学微积分。

于是常能在课堂内外碰见你。秋意渐浓,耶鲁校园开始有黄叶飘落。去往清晨经济课的路上,几次看见单薄的你,背着灰黑色的运动型大书包,走路飞快到要生风。

渐渐地,我们说的话多了起来。在食堂吃饭时碰见,聊课堂所学,也聊各自来耶鲁前的故事。你真是厉害,普通话、粤语和德语都是母语级。欧洲多年的客居生活,给了你这个东方女孩要强、阳光的性格。

临近期中考试周,这是我们进耶鲁后的第一轮大考。我们从小习惯当学霸了,此次考试怎能允许自己考不好?

我们俩第一次正式约了见面——不是约会,是约学习局。在我们都喜欢的、每天开到凌晨1点45分的巴斯图书馆,一起复习半学期的功课。

平日的你,爱笑、谦和;但讨论学习时的你,专注、严肃到有点吓着了我。好激烈又好棒的一个女孩啊!我暗自感叹。

第一次期中考结束。你我都考了接近满分,我记得你比我还高两分。

拿到成绩的下午,阳光很灿烂,有点回到夏天的感觉。我们溜达着经过冻酸奶店,很自然地走了进去,你一杯我一杯,面对大街吃着,聊着,直到夜幕降临。

10月底下了第一场大雪。下雪的晚上,亚洲文化协会组织看一部我们都感兴趣的电影。我们很自然地在晚饭后同往。

电影的情节触发、催化了我们更进一步的交流。看完电影后回到各自宿舍,我们在Skype上几乎不约而同又都夹带心跳和羞涩地给对方发出了同样的信息:

“不然,我们,交往吧?”

11月中旬,我们第一次一起庆祝你的生日。在一家泰国餐馆,吃着椰香咖喱饭,庆祝你的十九岁。我送你的礼物是一幅秋叶贴画。

那是我用自己走遍耶鲁校园、精挑细选的一百多片落叶做成的画,每片落叶上都写了一句话,有那个年代的土味情话,但更多是自己的原创。

感恩节放假,我们和几个同学一起去佛罗里达玩,这是我们的第一次旅行。

在奥兰多的迪士尼乐园,我们度过了那半年最无忧无虑的一天。在这个号称“世界上最快乐的地方”,我们快乐地做回了纯粹的小孩。

你真的很能玩过山车,一连坐了三次,比我们几个男孩都疯。不过幽灵屋制服了你,在黑暗里吓得哼哼唧唧、蜷缩到我怀里,像只受了惊的小狗。

在一起后,都爱跑步的我们并肩跑遍了耶鲁的每个角落:老校园,科学山,榆树街,东岩……

我们跑过了春花满开,大雪纷飞,也多次跑到山顶,眺望静谧的校园和深蓝色的大西洋。

你像兔子一样跑得飞快,我几乎不用让着你。你说到幼时在德国的趣事:和男孩子们赛跑,几乎没人跑得过你。有个气急败坏的男生在后面穷追不舍,却不小心绊在树桩上磕掉了门牙。都这么惨了,你说你就不能让着点?

爱在耶鲁,可没那么多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我们多数时间都醉心于学业,不过周五晚餐是一定留出来一起吃的。

食堂吃腻了,就下下馆子。耶鲁所在的纽黑文小城,餐馆数量不多,但家家好吃。我们最爱的是Sushi on Chapel, Seoul, Barcelona, Great Wall和Zinc,不知这些店现在还开着吗?领到奖学金和校园打工补贴后我们也偶尔奢侈一下,去更贵的Union League Café。

不过你饭量小,还偏爱吃素,所以下馆子和吃食堂对你来说差别不大。即使点了肉菜,也总挪腾一大块到我的盘里。

再就是熬夜写论文时,你喜欢用热腾腾的比萨、烤奶酪三明治、辣鸡翅和热巧克力来投喂我:“男孩子要多吃点。”

这一通操作下来的结果是:我在大二这一年就胖了十五斤。

有天晚上我突然高烧不退,虚弱之际被你架着去了校医急诊。医生一通检查,诊断我得了急性肺炎。

我刚发着烧回到自己的小屋躺下,你电话来了:“不行,我来接你了,到我宿舍住几天,好照顾你。”

肺炎可能传染,我坚决不愿影响你,再三推托无果,还是被你和一位好友不由分说“运送”到了你的小屋。

那几天我愧疚不已。你的屋子只有一张单人床,硬要让给我睡。你找同学借了张折叠床,在地上充好气,凑合着睡了三天。每日的餐食,你一顿不落地买好了送到我嘴边,还给我量体温、擦脸、做冰袋退烧。

隔壁的同学对你不满了:“为什么要让病号住到我们这儿?”你边赔笑道歉,边用酒精喷壶消毒好走廊和房间,让同学安心。

在你的悉心照顾下,我不到一周完全康复,实乃神速。

大二暑假,你去了乌干达的偏僻村落做非洲乡镇银行的课题调研。我虽一百个不放心,嘴上却支持你去好好体验。你不是娇弱的女生,你的灵魂里满是闯劲和探索的勇气。

当时我在香港实习,一下班就和你联系,听你告诉我“一切都好”。有几次,你到完全断网的村落里收集资料,许久打不通你的电话,我坐立不安,甚至胡思乱想。

有一次,你和另两位美国女孩同行,调研结束后被挽留在村子过夜。村里的男人带你们吃饭喝酒。酒过三巡,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欲对你们动手动脚,你急忙拨通我的视频电话,我把音量开到最大,陪着你们大声聊天,以打消那几个男人的不轨念头。吃过晚饭,你入住留宿的棚屋,那一晚我们的视频通话一直开着,彻夜未眠。

大三时,你突然开始冒青春痘。原本白净的脸被粉刺强势攻占,几乎要沦陷。

某次吃完饭,我们经过餐馆的镜子。很少哭哭啼啼的你看着镜中的脸,竟委屈地哭出声来。那段时间你压力大极了:选修了最难的几门专业课,还要兼顾社团活动、为毕业做规划,天天熬夜。

你幼稚地说:“我变这么丑了,你肯定不喜欢了。”

我把你的头搂进怀里,小声安慰,轻拍你的后背。

那段时间我自学成才,成了半个“战痘专家”,各种控痘的法子研究了个遍,然后选用最保险的方法陪你“战痘”。但我知道,最有效的“药方”,是温暖鼓励和妥帖陪伴。

读本科的几年,我们学习很拼,但旅行也没耽误。那时没有积蓄,当然以“经济游”为主。周末去纽约逛一整天的博物馆,然后去唐人街吃炒菜米饭配珍珠奶茶,就幸福得不行。

许多次周日深夜赶火车回纽黑文,两人在咣当咣当的车厢里一起啃书做题,饿了就吃块儿车站买的巧克力甜饼。火车一路往耶鲁行进,黑夜里大雪纷飞,车厢内温暖如春,这样的经历近十年再也没有过。

我们也同游过美国以外的地方,比如墨西哥城和中国台北。前者热情奔放,后者温婉宜居。犹记我们在台大图书馆坐下看书,我读台湾历史书读到入迷,你笑着说:“你适合再读个历史或者人类学的博士!”

也有未完成的旅行心愿。我说,要带你去京都看樱花,三月底的鸭川两岸,樱花如雪般满开,数天后匆匆飘零落幕,有一期一会的美。

大三暑假我在高盛北京办公室实习,每天昏天黑地地忙,周末也鲜有喘息机会,顶多补一觉续续体力,再接着干活儿。

你边留校做课题研究,边担心我的身体会因不规律作息受损。某次通话,你要了我的实习地址,自己对照着手机地图和刚兴起的叫餐软件,圈出几家不错的餐馆,接着打越洋电话给这些餐厅,为我制定了“夏季营养餐谱”,每周两到三次定点送到我的办公室。

我既感动又不想让你麻烦,连说:“不用不用,别担心。”

你固执地不听:“你吃的不一定好!成天熬夜要吃点健康的。”说罢,继续远程订送餐,直到我实习结束。

你决定本科后继续深造,目标直指经济、金融博士——对,直接考博,并且要上就上全美最强的学校。

作为你的考博亲友后援团团长,我知道你肯定行。你那么强,再难的经济和数学课程都难不倒你,论文被教授点名表扬,平均学分绩点多年屹立不倒,不录你录谁?

但再强的学霸也会感到压力。在备考前最累的几个月里,你偶尔自我怀疑:“我能行吗?会不会一所大学都不要我?”

我知道这种担忧纯属多余,但还是耐心开导你,为你默默打气。

“别怕,安心准备,静待offer到来,有我陪着你。”

那些日子,我们每天一起坐在街角的Au Bon Pain咖啡馆(这家店已歇业多年)忙碌,常是结束营业前最后离店的顾客。帮你把关简历和申请个人陈述,给你按肩捶背,再不时说个笑话逗逗你,好像那段时光的压力和焦虑就全不见了,只剩下并肩作战的快乐和踏实。

几个月后,你迎来了offer大丰收,最终选择S大。我比自己拿到了offer还开心。

2013年的初夏,我们一起获得学术荣誉,顺利从耶鲁毕业。

要告别共同的家外之家,我们都是又哭又笑,心中万分不舍。耶鲁承载了我们太多的共同回忆,这辈子是忘不了了。

毕业典礼上,我妈来了,你的父母和弟弟也从亚洲飞来。大家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你一向腼腆的可爱弟弟,和我打成一片。

我们还和几个玩得好的同学以及他们的家人一起,吃饭聊天、漫步耶鲁——告别前,再拥抱一次这座如梦如幻的象牙塔吧。

我们开始了耶鲁后的下一站。你跨越几千公里从美国东岸搬到了西岸,而我在四年后再次回国,驻扎北京。两个习惯了奋斗的年轻人,在各自的世界里开启了新一段打拼。

隔着太平洋和十多小时的时差,我们依然很好。虽然都不热衷煲电话粥,也不会盯着微信发个不停,但我们都把对方放在心中重要的位置。

我常加班到午夜后回家,在加州的你刚好迎来新一天的早晨。我们会聊上一小会儿,然后,用我的晚安陪你吃早餐。

相隔万里的异地恋,还是有很多幸福回忆啊。

比如,我终于能腾出时间请年假了,虽然只有六天,还是买了机票直接飞去旧金山。你来机场接我,我们熊抱,然后在夕阳里一起开车返回你的学校。

在S大的几天,我成了你的“小跟班”。你颇有博士范儿了,干练过人,做研究的同时还当上MBA课程的助教。也欣喜地看到你有了几位新朋友,都是既优秀又友好的本校博士。只要你在新环境里过得好、不孤单,我就放心。

又比如,你趁圣诞假飞来北京。那几天北京真冷啊,寒风刺骨,冻得我们腮帮子发麻鼻头红。我陪你逛北京的胡同,两人吃着糖葫芦,感受这座城市冬天里的烟火气。

我还特意在爱彼迎上租了一套两居室民宅度周末呢。星期六的下午,我们在这套小房子的客厅里放起音乐,穿上围裙一起下厨,做了红烧排骨、香辣小龙虾、肉丸汤,当然,还有你爱吃的素菜沙拉和拌豆腐。

又是一年初夏,在电话里你说,好想回到耶鲁的日子,回到那时朝夕相处的每一天。在高盛工作近两年后,我已确定不久后离职,接着申请MBA。心想着:相聚的日子,快了。

你在视频通话里开心地介绍家中新成员:一只可爱的小荷兰猪。你说,它吃东西的样子很像我,笑起来也像,性格特别温和呢。所以看着它,就能想到我。

来年春天,我被哈佛录取。三月底,樱花开了。京都的鸭川两岸,在樱花盛开的日子里一定美极了。你记得在耶鲁时,我聊起樱花如雪簌簌飘落时,脸上向往的表情吗?

春末夏初时我们分手,成了彼此最熟悉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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