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治之春》是一部1996年的老动画,由河森正治导演,为纪念宫泽贤治先生(1896-1933)诞辰100周年而作。
4:3老动画的画质自然不好,跟现在随便一帧都是壁纸的精美动画完全没法比,但这丝毫不影响它被称为神作。
观看动画之前,如果没有事先搜索宫泽贤治的相关资料,估计很多人会看不懂。
紫式部、松尾芭蕉、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川端康成、太宰治、村上春树……我们对这些名字耳熟能详,却很少听说过宫泽贤治。
宫泽贤治离世后,其作品才被世人知晓,并大受推崇。国内关于宫泽先生的译作不多,所以中国读者知之甚少,而在日本他可是家喻户晓的国民作家,被誉为“日本的安徒生”,他在书中所创造的“IHATOV”则被称为“东方的乌托邦”。
很多导演、作家都深受宫泽贤治的影响,并在自己的作品中向其致敬,譬如宫崎骏的《千与千寻》、野村美月的《文学少女》、新海诚的《云之彼端 约定之地》、新房昭之的《三月的狮子》……
贤治出身富商之家,看到农人过着勤奋却贫苦的生活,对自己商人之子的身份怀有强烈的原罪感,总是十分自责与羞愧,内心无比煎熬。他总是尽自己一切努力去帮助他们:办农学讲堂,举办音乐会,免费赠送肥料……
他的选择不为父亲所理解,甚至连他一心想要帮助的农民也并不那么支持他。唯一能理解他的只有妹妹敏子和挚友保阪嘉内,而这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人却都相继离他而去。
“人不知而不愠”,他一生疾病缠身、孤苦无依,却不忘躬身实践自己的信仰。他信奉《法华经》,认为“没有全人类的幸福,就不可能有个人的幸福”,有着坚定的自我奉献与牺牲精神。
《贤治之春》里的人物几乎全都是猫,观看影片时,把人自动带入猫就好。用猫做主角,是导演特意为之,因为宫泽先生的作品里经常出现猫。
这部动画,完美地将宫泽先生的生平和作品交织展示、自由切换,片中大量使用的意识流手法,则将文人的浪漫与狂想诠释得精准到位,使得动画如诗一般绚丽,被很多宫泽迷赞为“最接近宫泽思想的动画”。
首先,贤治其人,寥寥几个镜头就生动鲜活地再现出来。
他,作为一个老师,在学生眼中,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奇怪家伙。
贤治上课的时候会突然唱起歌来,还总是说一些大家不懂的词语,甚至月圆之时会在操场上跳怪异的舞蹈。
怪吗?真的很怪。在100多年前的那个时代,在学生面前,这个老师的举动确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怪吗?一点都不。在100多年后的这个世界,在观众面前,他是一个对世界充满爱与好奇心的良师,真正的“国欠师”。
他是一个从窗口跳进来、又从窗口跳出去的大男孩,他是一个让大家合上书本、用心去感受“温暖”二字的文艺青年,他是一个将石头与人等同、让孩子们去倾听大地密语的哲学家,他是一个不会一味批评与指责、只会用真诚和善良去感化他人的牧师……
这,就是宫泽贤治,一个真正做到了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师,一个当之无愧的教育家。
然而,为人解惑的贤治亦心有所惑。
贤治曾和唯一的挚友嘉内谈论过自己的梦想,他希望自己能“揭开真相,领悟生命、世界的奥秘”,然而却苦于找不到通往那里的道路。
本以为可以一路相伴直到永远的挚友嘉内,最终抛弃了生活在理想云彩之上的贤治,这是让他始终无法接受的伤痛。理想,终究战胜不了现实?
当再一次来到那个曾高谈梦想的山巅时,贤治倾听了学生高木的梦想。一阵疾风吹过,眼前的阴霾与迷茫顿时消失不见:既然一直心系农民,既然想让学生过上更幸福的人生,何不直接去帮助他们的父母呢?
贤治从学校辞职了,给学生留下了一句“可以在农田找到我”,就转身离去。他开始了人生新的旅程,将毕生精力投注在帮助农民这件事上,并要求自己“和农民吃同样的食物,穿同样的衣服”。
可是,在农夫眼中,他只是一个满嘴仁义的伪善者。
他对农事的热情,只不过是不谙世事的富家子的心血来潮;
他开办音乐会,只不过是不知疾苦的彻夜玩乐,于农民无益的“无聊艺术”;
他种植花卉,只不过是摆弄无用之物,毕竟“花能当饭吃吗?”;
他免费赠送肥料给农家,只不过是贪心鬼自以为用钱能解决一切罢了。
面对不理解、冷嘲热讽、蓄意伤害,贤治都不予理会。自己选择的道路既然是正确的,即使万般艰苦,也要坚持下去。
在那个时代,贤治的信仰让他走上不为人理解和支持的道路,注定被时代辜负,而同时被辜负的还有他的文字。
贤治生前几乎没有名气,诗集《春与修罗》和童话集《要求繁多的餐厅》都是他自费出版,唯一收到稿费的是童话《渡过雪原》。
他写的诗《春与修罗》正如父亲所说,“你的故事人家看不懂,没有人要读的”,摆在书店无人问津,送给学生看,学生也完全不懂。
贤治的身份很多,除了是教育家、农业指导家,还是个社会活动家。而在《贤治之春》里,导演河森正治并没有对其过多呈现,他着墨最多的是贤治的另一个身份——作家。
河森正治并没有将贤治的作家身份单拎出来,而是在动画中将其文学青年的特质自始至终穿插其间。他是这样安排的:
贤治一生都在倾力写作,于是在动画中,我们看到贤治伏案疾书,面前是成堆的书籍,身后是飞舞的稿纸;
贤治创作过《月夜下的电线杆》,于是在动画中,和挚友嘉内登山时,贤治看到路边的电线杆,随口吟出其中的诗句;
妹妹敏子一直支持和鼓励贤治创作,于是在动画中,当贤治给她念自己的故事时,画面一闪而过的那些插图,全都是贤治的童话故事;
贤治写过《永诀之朝》,于是在动画中,妹妹敏子离世前反复念叨的“请给我些雨雪”恰恰也和诗中一样,正好出现了四次;
贤治在其作品中善用意象,于是在动画中,总是反复多次出现白鹤、芦苇、电线杆、星空、铁道列车……;
贤治的作品有些句子语义不明、晦涩难懂,于是在动画中,它们直接以文字的形式出现,仿佛跳跃的灵光。
可以说,如果不是深刻地了解贤治其人、其文,河森正治不可能切换自如地将贤治的生平和作品这么流畅地展示出来。
在音乐的选用上,河森正治也颇为用心。
动画开头,妹妹敏子乘坐银河铁道列车去往天堂,背景音乐是《Ave Maria》;
给妹妹念文章时,BGM是贝多芬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是贤治最喜欢的交响曲之一;
当大量呈现贤治的童话作品时,BGM是奥芬巴赫的《地狱中的奥菲欧》(又名《天国与地狱序曲》)。贤治的幻想世界异常美妙,可作品却无人问津,这欢快的曲调却透露着难以名状的悲哀,强烈的反差将理想与现实、天堂与地狱的差距进一步渲染;
贤治在乡间生活时,辛勤劳作、粗衣淡饭、积极奔走,背景音乐的填词正是他写的那首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诗《不畏风雨》;
贤治卧倒田间时,狂想之中银河铁道列车从田间升腾而起,背景音乐空灵、激昂,让人全身禁不住起鸡皮疙瘩,为理想之强大、生命之神圣、宇宙之浩瀚所震撼;
动画结尾,贤治决定“再试一次”,坚定地奔跑在原野上,画面四季变换,背景音乐依旧是那首《Ave Maria》。
当然,整部作品中,最出彩的就是那些精彩绝伦的意识流手法了。大量的意识流行云流水、天马行空,穿插得天衣无缝,让人印象深刻。
比如表现创作过程:灵感将来时,万籁俱寂;灵感酝酿时,蝴蝶振翅;灵感突至时,大风骤起;文思泉涌时,飞鸟狂乱;思绪中断时,飞鸟尽散。
比如表现心绪变化:痛苦时,自我与现实被死流隔开,死灵四处肆虐;顿悟时,要么山风四起、云层渐开,要么松针悬茶、清波微荡。
比如表现幻想哲思:灯明灯灭,我思我存;无边黑夜,万物皆空;我看虫、虫亦看我,我看花、花亦看我,何为真实何为虚幻;列车划破苍穹,飞向银河尽头,个体寻求突破,寻找宇宙真相……
《贤治之春》不愧为神作,无论是台词创作、音乐渲染,还是叙事方式、意识表达,都将贤治其人、其文、其思想展现得淋漓酣畅,给我们还原了一个朴实接地气却又高雅有神性的宫泽贤治。
在命运之神手中,短短37年的人生里,贤治是一个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者、一个怀才不遇的文学青年。
在河森正治手中,仅仅56分的动画里,贤治是一个对世界充满爱、努力挣扎着为宇宙带来微光的圣人。
37年里,这个奇怪的富二代并没能为当时的农民建立起“IHATOV”,而在时间的长河里,他在灿若星辰的童话世界里为我们构筑了真正的理想乡。
大爱宫泽贤治,大爱河森正治,大爱《贤治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