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有种错觉。发生在清晨洗漱完,对镜擦脸的瞬间:我真有这么帅么?于是扭着脖子,左看右看。平常偶尔自省时分,也反复告诫自己:也就是个一般人。可是现在镜子里的那个家伙,却眨巴眨巴眼,郑重点头:好像真有那么帅哩。
虽然昨夜睡得很晚,眼皮却不见肿,脸上没起痘,身体也不犯懒。居然还萌生起一股要出去早锻炼、看姑娘的邪念。于是原地抻了抻腰,腿伸得溜直。扒着小腿肚子,让鼻尖碰到膝盖,纵跳三次,摸高俩。踢了拖鞋,套上短袜,把一双蒙尘的运动鞋,从床底下抽出来,吹了吹,踩进去。再次对镜搔首。
这时候,手机响了。家里来的消息:
外婆亡故,望归。
我放下手机,凑近了镜子。手滑过侧脸,一直伸向面门,把前额的头发捋向天空。发现一颗小得不能再小的痘痘。凑近了观察它,眼球上翻,两大颗泪珠就从下眼睑涌出来。我没有理会,任由它们兵分两路,在下巴上交汇,一直悬着。
迈步出门,河水已经很刺眼了。我在水光与漫天飘零的柳絮间行走,空气里洋槐花残败的香味依然让人心醉。那些雪白色的花儿,兀自开满枝头。蜜蜂不来,无人采摘,就一点点枯萎,风一吹,洒满衣衫。每一个行人路过,都会变得甜腻腻的。
在故乡农村,洋槐花是个罕物。不等开放,就被一群大姑娘小小子用钩子钩了去,或者拿起来就吃,或者拿回家做成菜。我妈做过槐花菜,口感绝佳,颇得她妈真传。美中不足的是,她舍不得放油。外婆则不然。
小时候,我妈每每提篮挎包,携着我,翻过那座山,去外婆家。一进院子,老太太一准颠颠儿地一路小跑过来,厨房忙一早上,卷起的袖子都没来得及放下来,嘴里忙不迭地说着:快来快来,就等你们了。桌子凳子,摆在院子当间。一大盆喷香的洋槐花蒸菜,刚从锅里端出来。香气四溢,把人馋死。老太太给每人盛上一碗,自己又钻进厨房忙活起来。我妈赶去帮忙,却根本插不上手,被推了出来。只听见老太太一通叮叮当当,很快又端出几盘菜。外婆炒菜有个特点,从不惜油,吃两口,就得抹一次嘴,吃得人格外心满意美。我妈常怪她说,都是过去地主家养成的坏习惯。据我妈说,她姥姥那一辈,当过地主。当然后来也被整得很惨。以至于到老太太这里,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劳动人民。她劳动了一辈子,从来闲不下来。坐下来吃饭的工夫都没有,刚扒拉两口,又跑去不知道忙什么了。我印象中就没见过老太太安安静静坐下来过。快七十岁的人,特别精神,一天到晚,地里忙完家里忙,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累。爱干净,见不得一丁点儿灰。早上四五点就起床,桌椅板凳,瓶瓶罐罐,挨个儿全擦一遍。见不得人睡懒觉,常常挨屋子叫人。我在外婆家住的日子里,就没睡过一天懒觉。这点我妈随她。搞得我小时候对她们母女俩都很有意见。
到今天,老太太八十多了,一辈子终于忙到头了,终于可以踏踏实实睡个懒觉了。
去年春节,我去看她,人还很精神,只是脸上多了不少老年斑。陪她坐在屋里,十分钟问了三次我是谁。临走的时候,又问了一遍。塞给我一大包核桃。核桃是她院子里那两棵上结的。小时候,我在她家没少吃,从树上摘下来的时候,还带着青皮,等不及晒干,用砖头砸着吃。酸涩,麻嘴,染得满手一身墨绿。她知道我爱吃,每次临走前,总要塞给我一大包。
许多年后,我正走在这春天的艳阳里,重又闻见那槐花香,又想起青核桃的滋味。
马上要回一趟家了。
尽管下午,家里又来一条消息,推翻了前一条。不知何故。
想想还是回去吧。田园将芜。心为形役。
胡不归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