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阳杂俎:梵僧难陀
冬月的风,撕开灰色的雾。太阳挤进裂缝,放射久违的金光。城内的蜀犬,仰头惊叫不止。
恣意放荡的歌声,冲开太玄门,穿过耳道,震动耳膜,刺痛脑神经。蜀犬喉咙低吼,龇出森白的牙齿,怒视城门。
一个扁头方脸,睿目阔口,燎原的络腮胡,燃烧到光明顶的僧人。偏袒右肩,赤足穿牛皮僧鞋,若无旁人地唱着晦涩古老的梵歌,从城门击杖而来。三个妙龄女尼,面遮天青色绡纱,缀在僧人身后,踏歌而舞。
蜀犬聚拢成群,目迸凶光,头犬一声咆哮,群犬扑向迎面而来的僧人。
一枝筇竹杖抛向犬群,乘势化成一只斑斓猛虎,啸如闷雷,飞沙走石。群犬瞬间去势,尾巴夹入胯内,呜呜哀嚎,一哄而散。
“哈哈哈……不取于相,如如不动。可笑,可笑,尔等犬类,不识本来面目。哈哈哈……”僧人收回竹杖,仰天长笑。
路过一间烧春铺子,僧人眼放亮光,左袖一甩,一串大历元宝生出对对蝉翼,扇动晨风,飞落柜头。
木塞弹开,一条白练宛若惊龙,绕梁跨柱,吸入僧人阔口。弹指功夫,空酒瓮咕咚咚倒地,僧人脸涌赭红,三条面纱洇染绯红。
雾色合拢,阳光遮断。沉甸甸的雾气,重新笼罩城市的天空。
成都剑南西川道衙门,内院,夜未央,淡黄色的烛火溢满书房。张延赏安坐圈椅,捧卷夜读。忽然,浓重的天竺口音绕梁而响。
“小僧难陀,拜访使相大人。”
书案兽首笔架上,跳下一只雀头笔,笔尖坠入砚池,蘸饱浓汁,飞到悬梁宫灯下。
光线骤洁如宣纸,笔尖吐墨,勾出一扇火焰顶的壸门。
光线绉纱般波动,一个扁头方脸,睿目阔口,燎原的络腮胡,燃烧到光明顶的僧人,推门而出。
雀头笔悬浮壸框边,悠悠自转,散发淡淡的晕光。
张延赏双眼微翕,精光内敛,合上书卷,淡然地看着僧人。
“上师从何而来?”
“贫僧从天竺而来,游历天朝上国。”
“安史以来,藩镇割据,大唐山河破碎,百姓流离失所,已不复开元气象了。”
“使相忧国忧民,贫僧敬服。”
“关外叛军烽起,朝廷权威扫地。巴蜀虽偏安一隅,亦难逃战火荼毒。”
“天府之地,群山屏障,外敌难侵。西川在大人治理下,百姓安居乐业,何患之有?”
“杨国忠两征南诏失败,耗空国力,辖内驻军受反叛潮煽动,已现不臣之心。近来南诏联合吐蕃蠢蠢欲动,西山兵马使张朏多次推诿调兵令,本镇担心他暗中勾结诏蕃,趁机祸乱西川……噫,兴亡,百姓皆苦啊!”
“使相何不遣使暗查?”
“府中暗插了西山的耳目,本镇一时难以甄别,遣使未等出城,张朏早已知晓,无法摸清底细。”
“贫僧愿为使相远赴西山,辩明虚实。”
“上师乃方外之人,为何趟入世间浑水?”
“使相忧黎民之苦,国家之患,贫僧深受震动。愿发菩提心,使往西山,利益众生。”
“有劳上师。”
难陀转身走进壸门,墨线逐渐虚化,一剪袍角闪没,雀头笔叭嗒掉在地上,壸门消失。天青色绉纱抽离,光线鹅黄,室内还于本来模样。
窗外瓦当上一只白颈鸦,缩回脖子,扑扇翅膀,遁入夜空中。
岷江上游河谷,倚谷坡用厚实的氆氇,铺建了一座高大的四阿顶牙帐。茂州西山兵马使,练兵时驻于此。
帐内立柱高耸,抬梁架空,势如王庭。手臂粗的牛油烛,悬吊帐中,燃烧腥膻的光芒。
帐边对摆了两排木桌。十几个黑面硬须的参军,游击,都尉,大口吞嚼桌上的酒肉。
大帐背北正中,幅阔一丈的翠绿色卷轴画毯,落地而挂。毗卢遮那佛披飘带,悬圆光,端坐莲台,法相威严。
饕餮纹的兰锜,立在挂毯左下角,一柄造型奇特的犀头剑悬于钩上。挂毯前,帅案后,面南坐着一个锅底脸,塌鼻梁,披挂明光铠的武将。
一个青袍长史,站在案边,轻抚腕上的白颈鸦,不时与将军低头密语。白颈鸦忽支棱起脑袋,紧盯牙帐帘门,呱呱聒叫。
厚重的帐门无声挑开,众人眼前一晃,帐内出现一位单手稽礼的梵僧。
“将军,小僧难陀,有礼了。”
长史目光阴鸷,像一头饥饿的雪豹,窥伺突然出现的僧人。
“上师远道而来,赐座。”
“上师乃方外之士,何故到本帐来啊?”张朏放下酒杯,咧嘴干笑几声,玩味儿地谑问。
难陀扫了一眼挂毯,兰锜,方脸不动声色。
“久闻将军慈心仁厚,供养佛事。小僧发一宏愿,立志建一座大日如来道场,广渡众生。今到将军帐中,化求一些钱帛,为佛祖装饰金身。”
张朏瞟了一眼挂毯,面沉似水,默不作声。
“近来边关吃紧,剑南节度府多次催兵纳粮,西山帐中已无多余钱粮。不过,将军崇佛良久,愿捐出御赐宝剑,募得金银,奉与佛祖,助上师达成宏愿。”
“多谢将军,多谢长史大人。”
“上师远道而来,请先用些素酒薄斋,安抚五脏,再从长计议。”
帘帐上掀,两列力士担进两只半人高,两尺粗的高肩酒瓮。拍开泥封,浓烈的酒香溢满军帐。
难陀抽动鼻子,使劲儿吸了两下。呼地走到案前,拿起张朏案上的酒樽,转身阔步至酒瓮,沉腕舀满,仰脖而尽。
几杯下肚,难陀脸色泛红,脚步有些踉跄。长史面露哂笑,张朏眼神阴冷。
“如此吃酒慢矣,还得痛快些。”话音刚落,难陀隔空一抓,兰锜上的犀头剑,闪电飞入手中。
左手攥住鬓发,右手握紧剑柄,寒光一闪,剑锷横削左颈,斜立右空。
扁头方脸,脱离颈腔,悬晃在左手下。脖颈露出一个碗大的疤口,切面平整,筋骨毕现,没有飞溅一滴血。
帐两侧的参军们,惊呼一声站起来。张朏握紧腰剑,目光闪烁不定。长史盯着脖腔沉思。
“帐内空寂阑珊,何助酒兴?张将军,长史大人,请进酒,杯莫停,贫僧歌一曲,请诸君为我倾耳听!”
悬空的脑袋,高唱起晦涩古老的梵歌。音调时而高亢,时而清越,众人初时眉头紧锁,渐渐耳眉舒展,陷入空灵的境界。
难陀扔掉犀头剑,抓住瓮缘,用力举起,瓮底朝天,一条白练乘着歌声,直灌脖腔。长鲸吸百川,酒瓮霎时而空。
众人惊叹不已,张朏面色缓和,松开剑柄,眼露赞许之色。长史两眼微眯,手指掩在身后,暗暗弹向难陀。
脖腔喷出一团浓烈的酒气,难陀转身,豪放地迈向另一只酒瓮。
白颈鸦从长史手腕悄然振翅,飞临帐顶,疾如兀鹫扑食,啄向难陀左手的头颅。
“如此好酒,岂能无肉食相佐?”
寒光鱼跃,犀头剑势若飞虹,纵穿白颈鸦。悬空的脑袋猛扭,张嘴咬住剑尖上的白颈鸦,顺势一拽,吞入口中。长史大惊失色。
第二瓮酒,再次灌尽。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我与众嘉宾,舞伎唱歌。”
难陀拽过一只空酒瓮,底朝上立在帐边,脚尖一点,互交二足盘坐瓮上。悬空的脑袋上提,阔口吐出三根鸦羽,蹁跹飘落,化成三个面蒙绡纱,身姿妖娆的光头女尼。
帐外点点雪花飘洒,空气潮湿阴冷。帐内纤纤舞步飞旋,气氛喜庆诡异。牛烛摇曳,断头和奏,帐壁上剪影出众人惊愕的嘴,鼓瞪的眼,抻直的躯壳。
“妇人风流吗?”
未等众人应答,难陀猛挥犀头剑,舞兴正浓的三个女尼,瞬间拦腰斩成六截。众将再次惊呼。
“哈哈哈,不过竹枝耳。”难陀将脑袋安放颈上,顺势跳下酒瓮,捡起地上的竹枝,举向众人,随后又扔在地上。
“上师技艺非凡,在下畏服。”
“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吾为上师献丑。”
长史快步走入帐中心,抓起一截竹枝,凌空一拋,抽出腰中佩剑,抖腕猛绞。竹屑落在地上,变成尺高的人俑。挑起两根竹枝,快速削成一支并排多孔的羌笛。
苍凉激越的笛声,裂竹而鸣,催动竹屑排成八横八纵的方阵。
笛声连绵起伏,方阵随即起舞,挥戈执盾,动作机械整齐,像一支踏着鼓声攻城的战士。
“八佾舞于庭!其心昭然若揭。”
“将军罔顾黎民生死,勾结外敌,反叛朝廷,到头来身首异处一场空。”
”昔日黑阿育王屠戮深重,放下屠刀,广播佛法,皈为白阿育王。望将军以阿育王为鉴,不执于相,认清本来面目,回头是岸,免坠苦海!”
“大胆番僧,妖言惑众。”
张朏拍案怒喝。蓄势多时的长史,随即剑指帐顶。暗藏的牦尾网,张开狰狞巨口,飞罩难陀。帐两侧的参军,游击,都尉抽出刀剑,刺入网中。
恣意放荡的歌声,回荡大帐,穿过耳道,震动耳膜,刺痛脑神经。众人纷纷跪地,痛苦地捂耳嘶嚎。
点点雪花沿着岷山,飞越平原,飘洒在成都府上空。
书房内,张延赏正在秉烛批写公文。
“张朏反心已生,他日必定攻掠锦官城。使相宜及早退步抽身,保全身家。”浓重的天竺口音,忽然绕梁而响。
张延赏闻声顿笔,陷入沉思。良久,自语道:
“家国本无界,又能退到哪里呢?臣愿承孔明之志,鞠躬尽瘁,平抑叛乱,守护一方安宁。”
“四年之后,必有流离之劫。鹿头城中,异将驱强虏。”
“繁华的锦官城,终遭兵乱之祸啊。使相珍重!南无阿弥陀佛!”
“多谢上师指点。”
门轴轻转,悲悯的佛号回荡夜空。
注:配图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