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深秋傍晚,天色已黑,路灯还没亮的时候,在西安,学校内篮球场与单双杠场地之间,有一道人工修葺的矮墙,我与亮亮两个人蹲在这个矮墙上。这时候操场附近的人非常少,只有我俩身处在这越陷越深的黑幕中,手指间的香烟被刮来的风吹的一明一暗。突然间的默契,我们同时由肺腑发出一声叹息:“哎…”。毕业一年,深刻体会到上学时的不认真给现在带来的苦果,觉得有必要回到学校复习考研,爬在同样的课桌上学习,与之前的心情完全不一样,以前的玩世不恭、三心二意依旧历历在目,而现在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恐惧:辞去工作去考研,背负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希望,该工作挣钱的年纪而选择为以前的不认真买单。更何况,之前的不努力学习造成现在的基础非常薄弱,面对无数的数理公式、海量单词,心中没有一丝光亮。所有的这一切,组成我们眼前的黑幕,漫无边际。唯有一明一暗的两个烟头与无奈的叹息声。
十年后的现在,已是深夜近十二点,我一个人行走在昌平北部一个不知名的山里,前面是一段下坡土路,天空中的雨点逐渐开始密集起来。我虽然看不见雨点与泥土的撞击,却可以感受到潮湿的泥土味道与脚下的渐行渐滑。我们的队伍是四个人,由于我的下山技巧不行,在队伍的最后尾,前面队友的头灯偶尔闪烁一下,在这无尽的黑暗中格外醒目,一明一暗间,我与他们的距离并没有太远,前方就是CP6,整个赛段的六十公里处。
深处黑暗,行走在天地间,眼前或心中的一丝光亮就是我们的目的地。双腿机械式的前进,心中的感觉是麻木的,又或者说是完全融入这黑暗中的。身体的感官系统近乎关闭,犹如沉睡一般,甚至双腿向前的指令也不是由大脑发出的,不管是否能够完成目标,只是惯性的一味向前。老子讲:“为学日益,为道日损。”相比起十年前的身处黑暗,我比那时少了犹豫、彷徨,更没有了畏首畏尾,患得患失,麻木的双腿与关闭的感官系统已把我心中的杂念清除的干干净净,天空、大地,依旧黑暗而又如此透彻。此时,我更能体会到“绝学无忧”所描述的状态,就是身体与灵魂彻底融入这黑暗中。
为什么总有人喜欢融入黑暗,大概是因为每个人的经历,都无法避免黑暗。或许是被生活挤压而产生黑暗,又或者是要提升自己获取更大空间的过程,这个过程必将是由黑暗走向光明,再或者是为了追求黑暗而黑暗,沉醉于从黑暗走向光明的过程,正如我同事问我,善行者100的比赛有多少人参加?我说总共有一千多支队伍,同事的答复是,神经病真多啊。其实并没有错,我们这些人,从天亮跑到天黑,再从天黑到天亮,不是神经病又是什么呢?在正常人的思维下,神经病就是为了追求黑暗而黑暗的人,而神经病们是不需要用任何言语来解释什么,只因为我们简单、快乐,沉醉到忘乎所以。
十年前的考研是由生活挤压与要求提升自己这两个因素共同作用产生,十年后的善行者100则是为了获取提升自己而沉浸其中。人生在不同阶段都有不同的认识与需要,例如在很小的时候只要哭,就会有奶水喝,而后来,我们就需要通过自己的刻苦学习来获得更高学业的通道,中考、高考各种考,再后来,无论是为了一日三餐在职场打拼还是知天命式的奋发努力,应当清楚我们的需要是什么以及获取的方式。需要与获取是每个人都不可或缺的基本元素,“需”就像是一个爪子,使用它从外界获取我们所需要的东西,而这个过程是对我们有反噬作用,获取的过程就是交互的过程,如同呼吸。如果有人从出生那一刻起,只要饿了就哭,哭了就有人把吃的送到你嘴边,一直长到成年还是如此,这样的人只能是历史上那几个有名的傻皇帝吧。“需”的这只爪子很多时候都叫我们进退维谷,而只有在跑步中我才真真正正的体会到:我想要的东西,只有通过努力与付出才是真真切切的。爱因斯坦说:“陀也托夫斯基给我的比高斯给我的要多的多”,我能感受到:“跑步给我的比任何都要多的多”。雨越下越大,脚下的路换成了石板路,前方不远处有一大团光亮,那里就是cp6。
我永远不能忘记的一幕,当我从考场里走出来,一个男人坐在楼梯拐角处的背影,双手紧紧捂住脸,头埋在双腿间….从黑暗走向黑暗的绝望,这个时候喝再多的鸡汤,说再多激励的话语都是无用的,因为失败就是失败了,深刻的体会黑暗吧,这个时候的黑暗,纯粹而具体。Cp6的雨很大,我在漏雨的顶棚下一口气吃了三桶泡面,力气恢复了一些,但是大脑是麻木的,远方是漆黑一片,深邃的天空肆无忌惮释放的雨点洗去了脸上的汗水。我们一队总共是四个人:队长id:@燕儿,是一个纯粹的跑步女神,曾经多次拿过轻型越野比赛的冠军;二号队员id:@风哥,是一个走路像风一样的男子,风在哪里,飘絮就在哪里;此时的三号队员id:@伤哥,是一个伤心起来就可以暴走的男人,梨花带雨伊人泪,所过之处犹如池塘内的涟漪,不留下一丝痕迹;之所以说是“此时的”三号队员,是因为之前的三号队员id:@苍老师受伤被换下,@苍老师曾经是校内运动员,PHP大神,PHP网上有各种解释版本,对号入座即可;四号队员是我,我此时的想法是,管他什么大雨、大山、黑暗,我现在就要跟你斗上一斗,继续前进!我的想法当即被包括后援团在内的所有人员反对,后援团人员id:@沙老板,@傻子迅速支好帐篷,外面的雨点打在帆布上,密集的撞击声,我只数了三个数“1,2,3”,瞬间我就跟这个世界完全隔离了。能够再次感知这个世界,是四个小时以后,外面的雨点依旧密集,身体的各个关节似乎都不能动,心里盘算下时间,再有一个小时,我们现在所处的cp6就要关门了,所以要想完成比赛就要现在动身,隔着帐篷我们所有人做了简短的交流,结论是:雨大,山路危险,放弃比赛,继续睡觉。“这次比赛,算是失败了吧?”我这样问自己,然后根本来不及失望或是庆幸,就再次与这个世界隔离了。
人出于自我保护机制,对未知有着天然的畏惧,害怕失败,担心失去,没有勇气面对黑暗。这种机制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保护我们,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我们的勇气。选择时要心怀敬畏,选择以后则要全力以赴。当年就是凭着一股奋劲冲破了这种禁锢,选择辞去工作去考研,并且认真的品尝到了失败的滋味。回头看看当时的我,无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都心安理得,因为就算是失败中的一切,点点滴滴,都在我心中历历在目,是我现在的组成一部分。时间退回到善行者开赛前的两周,我们所有人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我当时的想法是:善行者的下一周是北京马拉松,而且近一年由于足底筋膜炎的困扰,我的训练量非常少,完成马拉松的比赛都感觉很吃力,更何况这是山地100公里。所以我找来了那个走路像风一样的男子@风哥代替我进行比赛,当我把想法说出来的时候,队长@燕儿对我说:“你来这里是通知我们的,还是商议的?”。面对这样的问责,我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只能支支吾吾说一定把后援工作做好,当时的二号队员@傻子则冷冷地表示不需要后援团。其实这种被抛弃的感觉也怨不得谁,因为正是我选择的退缩造成的失信,这样的局面我必须承担。在我竭力争取到后援团的名额后,我们的队员名单也就确定下来:队长@燕儿,二号队员@傻子,三号队员@苍老师,四号队员@风哥,后援团@沙老板@伤哥,我。
有些时候,命运总喜欢跟你开个小玩笑,选择的自主权并不完全在你手上。当我正准备做个安静的后援团的时候,传来了@傻子跑步受伤住院的消息。@傻子标准的IT男,体力无限型,我们一起出去玩,大部分的水都放在他的包里,外加一个大西瓜,吃西瓜的时候,经常是引来路过的驴友羡慕的眼神,为此,我们曾经提议集资给他买一个100L的背包。如此强悍的一个人,在连续加班数个星期后参加的一场奥森10公里比赛中,由于严重脱水,住进医院。这个时候的我,虽然心中的畏惧依在,但是起码的担当占到了主旋律。队形重新调整,队长@燕儿二号队员@风哥三号队员@苍老师四号队员我。
被命运的小手推了一把,让我站在这个队形的前面,而我内心十分清楚,我的实力是四个队员中最差的。比赛开始的路段是在居庸关长城景区,大块大块的长城台阶,爬得我气喘吁吁。小伙伴们在长城上开心的拍照,拍到我的照片,全部都是嘟着嘴,满脸的不高兴。一路上,其他三个队员都是在看不见我的时候坐下来休息等我。这让我产生了深深的压力与自责,担心自己成为累赘而影响整个队伍的成绩。我拼命,我使劲,远远地眺望,尽量不要与他们相差太远。接近cp2,22公里处,穿过了虎峪风景区,经历了整个赛段爬升最大的一段,我一个人顶着骄阳慢跑在下山的盘山公路上,身后是我们的队员,或许只有在平路上,他们不稀罕的跑,我才能占据一点时间优势。一路跑进cp2,那里是我们后援团第一个私补的地方。后援团成员id:@小姑娘前一天还在青岛出差,今天一早下了飞机直奔昌平,为我们带来甜得毁牙的葡萄。其他人则张罗着给我们煮面,吃中午饭,我表示我不想吃中午饭了,身上还有能量棒与泡腾片,只想着早一点出发,等到他们追上我的时候就可以不落下太远。以后的过程基本一致,我根本不敢在休息点停留过多时间,经常是补满了水就第一个出发,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追上并把我远远的落在后面。此时的我,根本没有考虑是否能够完成比赛,只是希望尽我所能最大限度的不给其他人制造麻烦。经过神路到达定陵,组委会在这里的安排非常丰盛,每个人都有自加热米饭,饮料水果敞开吃。我们在这里做了较长时间的休整,我甚至躺在地上睡了一分钟。下午的阳光是美好的,在后援团小伙伴们热烈的欢呼中,我们再次出发了。到达cp4,再次为组委会的周到安排点赞,这里有近10名北派修脚的专业按摩师为参赛选手提供服务,我们这些人,浑身是土,在师傅的手下滋滋直叫,简短的十多分钟,浑身的酸疼不见了,焕然一新重新上路。天色见晚,我们打开头灯,也只能照亮脚下那很小的一片区域,就像一艘艘行驶在黑暗海洋中的小船。在山顶或者是拐角处,总有志愿者手持绿色的荧光棒为我们加油、指路,我则是大吼一声:你们辛苦啦!相互的擦肩而过,彼此之间的挚诚留在心中,我非常喜欢这种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的奇妙感觉。过了cp5,@苍老师的速度越来越慢,终于他说他不行了,大小腿严重抽筋,请求下撤。原本以为我会是第一个下撤的,这样的结果很是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意料。无论如何,安全总是第一位的,拼尽全力而不给队友添麻烦是我们每个人的心照不宣。最后一次调整队形,@伤哥替代了@苍老师。一道闪电扯开了黑色的天空,轰轰的雷声从远处传来,我们朝着黑漆漆的大山出发了,大山的另一头就是cp6。
下定决心做一件事只需要几秒钟的时间,而当大脑与身体逐渐冷却以后,则需要制定具体的实施步骤。那一夜,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白天的豪言壮语依在,我又要用什么来兑现呢?拿起手边的《概率论与数理统计》,不是因为迅速进入角色而争分夺秒,只为了给纠结复杂的心情一点慰藉。繁星点缀下的夜空,我独自一人,去意决绝,西安,这座让我无限感慨的城市,又将回到那里,续写我与她之间未尽的情分。选择已定,就只管放手去努力,剩下的,全部由天定。十年的时间,三千五百多个星际划过的夜空,欢笑过、痛苦过、兴奋过、失望过,无数个已达成的心愿多的像天上的星星,也有数不清的遗憾化做流星,成为了黑色天空的一部分。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周围出奇的安静,深吸一口气缓缓地睁开双眼,阳光透过帐篷缝隙照射进来,身体的各个关节还是疼的厉害,我勉强把身体移到帐篷口,风哥正好站在外面,拉了我一把,双脚重回大地,放眼望去全世界都是水痕,空气格外清新,阳光、白云、青山、蜿蜒的盘山公路,一切都是美妙的,而唯独时间,现在已经是六点多了,下一个点cp7的关门时间是七点,我们是没有任何希望能赶到了。然而,命运的小手再次发挥作用,队长@燕儿接到组委会通知,由于山路危险,临时改变线路,所有队员全部乘车回到cp8定陵,继续下面的比赛。这样就少走了20公里,由60公里处直接跳到80公里处,对于我们来说,能够完成我们心灵上的100公里,能够再继续比赛,这样就非常好了。有缺失的美何尝不美?
再次回到定陵,心态与昨天完全不一样,经过昨夜暴风雨的洗礼,我们的身心已经完全适应了这种节奏,前面只有二十多公里,我们胜券在握。谈笑风生间,胡乱吃了些东西就准备再次上路。这次只有起伏不大的盘山公路与林间小路,我迈开双腿奔跑,从一个个满身是泥浆的背影边冲过,公路、背影、以及偶尔经过的车辆,全部都成了眼中的景物,那一刻,我的大脑是空白的,我甚至感觉不到呼吸与双腿的存在,只有眼前的景物不断的倒置。经过盘山公路拐角处的大镜子时,我举起剪刀手对着镜子里的我傻笑,搞得我身后的燕儿队长说我是傻缺,哈哈哈哈,我就是个傻缺。我承认,这是我的跑步生涯中,最最畅快的20公里,我根本停不下来了。后援团在cp9等我们,我到的时候,其他三位队员已经被我远远甩在后面了,简单的补水之后我又出发了。剩下五公里左右的距离,穿过一大片公园区域,前来锻炼、游玩的人们熙熙攘攘,很多人对我竖起大拇指,因为好像只有我一个人是双脚离地的,我就好像是坐在车上,身体没有任何的消耗,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一路狂奔,直冲终点主会场,躺在操场中心的草坪上,一切都与我无关,唯有蓝天、白云…
我们所有队员,@燕儿@风哥@伤哥@苍老师@沙老板@傻子我,我们七个人手拉手,肩并肩,一同冲过一百公里的终点线。
那一年,西安的雪很大,我收拾行囊回家,身后是雪皑下的教学楼、图书馆、操场、宿舍楼,我心里十分清楚,以后很少有机会再回到这里了,再见了,我的青葱岁月,再见了,我的玩世不恭。
我觉得,我们欠@傻子一个100L的背包,而我欠善行者100一个原始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