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翻】似鸟鸡《叙述性诡计短篇集》——背靠背的恋人(下)

平松诗织 Ⅲ

不清楚具体是在第四节课开始前还是结束后,总之事件似乎就是在那天的第四节课前后发生的。

那是七月之初,当天的天气令我想把美丽的天空拍摄下来。第四节课是在通识教学楼上的“艺术学Ⅰ”,选课时我大喜过望地选了这节课,因为没想到法学部居然还有这么好拿的两学分。我在大教室里发现了松本同学,就坐在了她旁边。她说这门课她上次翘课太多结果挂科了,但因为课程本身挺有意思所以又来重修。我是没想明白为什么课程挺有意思却还要翘课,只能说,或许再有趣的课都可能会翘,而一旦开始翘了就有挂科的可能吧。不免感到松本同学和我真是两个星球的人啊。下课后,她和我告别说今天要去车站前的书店,就不去活动室了。真是的,怎么又没把握住请她在我和堀木空那同学之间搭桥的机会呢?我对自己发着火,走出了通识教学楼,这时,手机响了。

——不得了啦。平松同学你现在有空吗?有空的话赶紧过来。出大事了。活动室里有个怪人。我先挂喽。

会长一口气说完这些就挂断了电话,根本不听我的反应。怎么这样。不过听松本同学说,会长打电话一向如此。这点很像我奶奶,打电话时只是单方面地传达要说的事,不等对方回复就会挂断。会长今年面临就业,也许他正烦恼着能不能约到企业访问之类的问题,所以才没心情在电话里多说吧。但他也有可能是因为害怕对话中的繁文缛节以及对方接下来的反应才选择了这种“不听不听”的做法,假如真是这样的话,那会长和我可能是同一类人。

我连忙赶往活动室。对具体发生了什么根本一头雾水,只知道好像有怪人出现,情况不妙。到底哪里不妙呢。更要紧的是,会长说“活动室里有个怪人”,但他自己不也在活动室里吗?我这么毫无准备地跑去真的安全吗。

社团会馆位于学校最北端,途中要穿过几座搭在池塘和水路上的桥,水里有鸭子。鸭子在水面上划出的美丽波纹吸引了我,但现在可不是该停下来拍照的时候。打来电话的会长很有可能和怪人共处一室。他是已经被五花大绑,被怪人逼着打电话的呢,还是反过来压制住了怪人,才打电话请求支援的呢?我该怎么办?要说哪种状况可能性高,考虑到会长的体格,无疑是前者。那岂不是说,我一打开活动室的门就有可能遭到袭击?社团会馆在校园的荒僻之地,外墙斑驳,窗户阴沉,从远处看十足是幢闹鬼凶宅。我心生恐惧,但还是悄悄摸进了会馆大门。以前好像是要在玄关换拖鞋的,不过现在已经可以直接穿鞋进了。我穿过满是灰尘的大厅,沿着贴满海报的楼梯走上了楼。

活动室的门关得死死的,但门板已经朽破大半,还开着洞,所以能清晰地听到里面的对话。

——嚯嚯,这里连爱普生COLORIO EP-880都有!真识货。很多用户都觉得“照片还是得看爱普生”来着。这款机器体型小巧,在面对户外明暗对比强烈、尤其是色彩丰富的情境时才能发挥它真正的价值。好机子啊。

——本来用的是四色墨水,但总觉得显色有点不对劲,或者说没法满足我们的要求吧。考虑到我们平时打印文字也得用它,就想着要不要换种能清晰地显出黑色的墨水,纠结死了。你想啊,如果摄影同好会海报上的文字显色差点意思的话那该多丢人啊。

——要展现文字的黑色,还是佳能的颜料墨水比较好,是会纠结的呀。不过换个思路,想要复古格调的话不妨考虑下兄弟工业的廉价四色打印机DCP-J572,它的色彩有种独特的温暖感,所以也有不少拥趸。

一边是会长的声音,另一边那个用着敬语、比会长还要懂行的男子声音则很陌生。活动室里有陌生人在,不知为何我有点不太敢进去,但既然会长也在,应该不要紧吧,于是我推开了门,便看见一个身穿白色西服和深蓝色衬衫,打着旧五日元硬币般金属色领带的奇装异服男正不断抚摸着活动室里的打印机。

“嗯嗯,机身又小巧又有安定感。液晶屏比旧机型大了很多。不愧是最新机型,真是工艺和技术进步的结晶啊。”

明白了,他就是“怪人”。会长已经挺怪了,他比会长还怪。我有些鼓不起和他直接对话的勇气,只好朝会长看去。

“那个,电话里你说‘不得了了’,指的是……”

“嗯。啊啊,对了对了,其实啊——”

怪人抢先一步靠了过来。“哦哦,你也是会员吧。你好,初次见面。哎呀呀,你的相机肩带是HAKUBA的织染系列呢。很帅气哦。”

“没有。”我反射性地边否定边往后退,背撞到了门上。头脑中某个冷静的角落却想道:“这好像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别人说帅气吧。”不过他其实也没在说我,说的是数码相机的肩带。

“那个,你好,我是平松。”

怪人又靠了过来。准确地说,不是靠近我,是靠近我肩膀上的相机肩带。我连忙向会长投去求助的目光,他却误以为是要他介绍一下怪人,便用拇指指了指男子。

“这是刚刚在社馆(社团会馆)外碰到的别纸先生。我正在拍社馆的猫,他突然来搭话,我们聊相机肩带聊得很欢。”

都什么和什么啊。“……那,你电话里说的,那个。”

“啊啊,对了对了。出大事啦。我和别纸先生一起目击到的,他提议说‘把相关人员叫来问话’。”

怪人似乎姓别纸,真是个怪名字。

而怪人别纸氏仿佛全然不在意别人如何看待他,从堆在架子上的盒子里拿出相纸,自言自语道:“噢噢果然是富士胶片的‘画彩’啊。虽说相纸对画质其实没有太大影响,但它可是从数码相机诞生之初延续到现在的老字号了,值得信赖。”

我走到会长身旁,小声说:“这个人到底干了什么……?”

“他和事件无关。”会长摇了摇头。“我在电话里不是说了吗?‘出事了’,以及,‘有个怪人’,两码事。”

越说越糊涂。“……所以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错,不得了啦。”别纸氏突然回过头来抢答了我的问题。“刚才我和会长聊得很欢,就顺势提出要帮他洗照片。然后就发现事件了。暗房里伊尔福氏的滤镜不知道什么时候全被换成0号的了。”

“诶!?”还真不得了。会长显完影察觉到的时候想必也陷入混乱了吧。“那不都糊了吗?会长用的可是4.5号啊。怎么回事?有人对滤镜盒做手脚了?全换掉了?这种恶作剧也太给别人添乱了吧。”

不好,一下说了太多话,要被奇怪“这家伙突然间发什么疯”了。但是别纸却用同样的情绪回应了我。“就是啊。都糊掉了。小会长都哭了来着。”

别纸把手放在脸前,模仿着会长哭泣的样子:“我,我怎么可能洗出这么糊的照片嘛。”

听到这里,摄影同好会成员之外的人应该还一头雾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确实挺严重的。别纸口中的“伊尔福氏”指的是放在我们的暗房里,冲洗胶片时需要用到的伊尔福牌放大机。“0号”“4.5号”则是可变反差滤镜的号数,数字越大代表反差越强。会长莫名地喜爱强反差,所以用的基本都是4.5号滤镜,而那滤镜却被换成了0号。会长没有发现,于是就洗出了反差很弱、非常模糊的照片。虽说底片还在,只要重新显影就行,但重复整个流程也很费事,而且0号之外的滤镜还都不知所踪了。

不会摄影——而且是胶卷摄影——的人甚至都很难搞明白“事件”指的是什么。会是谁呢。是谁制造了如此内行的事件。

“……不对,还能是谁呢。”

本来只打算在脑海里默默思考的,却不小心念叨出了声。以前也有过几次这样用不大不小的声音突然说话,弄得周围的人不知道我是在和他们搭话还是自言自语的尴尬经历。于是我赶忙祈祷:我真是无意的,请大家忘了吧,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然而,别纸氏又猛地回头看向了我。“嚯嚯平松同学。你说‘还能是谁呢’是什么意思?”

其实我也可以假装没听见他的问题,但还是老实回答了。“……因为我们会里热衷于胶片拍摄的就只有会长一个人。”

会长夸张地双手叉腰,摇起头来。“可叹啊,可叹。胶片拍摄可是摄影中的纯文学哟。虽说商业摄影与艺术摄影的边界越发模糊乃是大势所趋,但最近的年轻人可不是自觉自愿地模糊这个边界的,只不过因为——”

“这话题就先到此为止吧。还有,你自己也很年轻呢。”别纸氏干净利落地打断了会长的发言。“也就是说,犯人是冲着会长来的。那么就是对会长心怀怨恨的人喽?而且这个人能进入摄影同好会的活动室而不被怀疑,还知道会长偏爱强反差滤镜。”

会长是个一开口就停不下来的人,能如此漂亮地打断他的长篇大论可真是了不起。敬佩之余,我还点头认同了别纸氏的话。同好会里有好几名成员符合这些条件,但是说到底,其中拥有对会长做出如此内行的恶作剧的动机的人,其实就只有一个。

会长的嘴巴撇成了へ字形,说道。

“是松本。绝对是那家伙。只能是她。”

对呀,还能是谁呢。毕竟对胶卷摄影知之甚详的除了会长也就只有松本同学了。

“……你们又吵架了吗?”

“见解有分歧。是她把讨论发展成吵架的。”

看来是又吵架了。会长和松本同学正在交往,但动不动就会因为“艺术性的差异”而吵架。三天两头就要吵一架,高年级生就不用说了,就连我们都快习惯了。俗话说两口子吵架连狗都不理睬,只要过上一周,两人的关系就基本恢复如初了。

话虽如此,但这次的事件可不能用一句“小两口吵架”就糊弄过去。因为我也打算悄悄地挑战一下胶卷摄影,可0号之外的滤镜全被藏起来了。小两口吵架闹到对会里的用品出手的话,岂不是给大家添麻烦吗。

“刚才我给她打了电话。说对会里的用品下手可就是你的不对了。”会长说。“结果,平松君,你知道那家伙怎么说吗?”

“怎么说?”

“跟我装傻,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还说‘第四节我在好好上课呢。第三节第四节课都在通识教学楼,我一步都没出去过,第四节下课就直接去站前书店了’。她说你们一起上的课,让我不信就问问你。”会长挺身从长桌后站起,向我走来。“呐平松君,松本的证言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边想着“这人的个人空间好狭窄啊”边小步往后退,尽管我还挺感激他能不在意我的社恐来找我说话的。“第四节课,我们是在一起。”

“在大教室吧?她中途没溜出去吗?”

“没有,我就坐在她旁边。她到教室比我早,所以第四节课上课后松本同学是有不在场证明的。”虽然犯人只可能是松本同学,但该说的还是得说清楚。“是在第四节课前干的吧?”

会长看向屋内暗房的门。门上写着“使用中”的灯现在当然是暗的。“我早上也用了暗房,那时候还没有异常。然后直到第三节课下课都没人来过活动室。而且那家伙第三节有绝对不能挂的课要上,根本没时间特意溜出来做这种事。”

说来说去,你们俩的关系不还是挺好的嘛。“那就只能是在第三节下课后到第四节上课前这段时间了吧?我们学校太大了跑起来很麻烦,而社馆和通识教学楼又在南北两端,所以得充分利用好课间休息的十五分钟……拼命骑车赶到这里潜伏着,等会长出去了就悄悄犯案,然后再拼命骑车回到通识教学楼,是能赶上第四节课的吧?”

我边说边想。十五分钟做完这些事应该还是挺从容的。可是,喜欢拖堂拖个五分钟左右的老师不在少数,下课时大教室的出入口又拥挤得很,行动起来并不方便。这样一来,就必须得在通识教学楼门口提前备好自行车以便全速往返于通识教学楼和社馆之间。

“那么说的话,就可能会有人目击到暴走的松本同学吧。”别纸氏拿出手机。“我的助手为了备考想来这所学校参观参观,现在正要过来呢。我让她实际测试一下在活动室和通识教学楼间全力骑车往返一趟需要多久好了。”

“那个,不是,等一下。”我连忙制止他。“很危险的。而且,自行车,有吗?”

“大学周边应该到处都有卖自行车的吧。”

“别别别。”

怎么说的跟买盒抽纸似的。而且这个叫别纸的家伙本应带着助手参观校园,却把那孩子丢下,自己跟着会长跑到这里来了。也太过分了吧?

“也是,松本同学很熟悉校园环境,骑车花的时间肯定和我家助手相差很大,确实没什么参考价值啊。”别纸氏点点头,又拿起了手机。“那我让她在附近问问话吧。能描述一下松本同学的着装吗?”

不知道那孩子究竟是哪门子助手,可这么使唤人未免太粗暴了。

“亮棕色头发,上身是一件袖口很宽的白色罩衫,下身是牛仔热裤,这里有个大纽扣。长靴,还有什么来着。背着个爆炸状花纹的包包。”喜爱摄影的人大多比较文艺范,打扮也时常稍显古怪。当然,我不在这个行列之中。敢于堂而皇之秀出大腿的松本同学和我简直是两个星球的人。“不过,真要让你助手去问话吗?”

“这点活那孩子还是能干的。丑话说在前头,没有目击证言这种客观证据的话,可是很难让犯人认罪的。”

“唔,说得也是。”那位小助手真可怜啊,明明是来参观校园的。“要不然我也帮帮忙吧……那个,我干脆直接去找松本同学好了。”

“要直接劝服吗,那就拜托你啦。”别纸氏拨通了电话。“……对。没有,我现在在社团会馆。那正好。你就一边问话一边往这里来吧。问问有没有见过摄影同好会的松本同学。听好喽,她的着装是……”

说起来,我竟然可以并无太多抵触地与这位别纸氏对话。可能是因为他有种明确的怪异,怪到我把对会话礼仪的焦虑以及对他行为举止的怀疑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反而感到安心了吧。我一边做着自我分析一边走出了活动室。先给松本同学打个电话,问问她现在在哪。

小助手发出了困惑的声音。真可怜。想必她总是被这么支来使去的吧。


堀木辉 Ⅳ

正给眼镜女孩带着路,她的手机突然响了。似乎又是在我搭话之前和她通话的那个叫别纸的人打来的,她对着手机困惑地说:“诶?问话?好吧……没办法,谁让我是助手呢。那,是有什么事件发生了吗?……还没,不过现在正在往社团会馆去。”

这孩子怎么被支来使去的啊,真可怜。不过“问话”是什么意思?

女孩可怜巴巴地瞥了我一眼。“那个,不是,有位亲切的学生哥哥给我带路。要不然先等我到你那——好吧。”

没错,亲切的学生哥哥正是在下。我点了点头。如果平松诗织同学恰巧也在活动室里的话,这说不定能给她留下个不错的第一印象。话说回来,这女孩真的提到了“问话”“事件”什么的,到底怎么回事啊。

“……好的。摄影同好会的松本同学。知道了。着装是以上这些,我想想,能描述下头发长度和体格吗?”

好像真的要“问话”啊,而且一副驾轻就熟的样子,不知道她具体是哪门子助手。她麻利地从包里拿出了水笔和手账。“好的。骑自行车。明白了……不过,真是发生什么事件了吗?那这位松本同学就是嫌疑人喽?”

确实说的是“松本同学”啊,我用手指戳了戳她。“那个,你是在说‘摄影同好会的松本同学’吧?”

助手女孩眼镜后面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惊讶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我继续说:“怎么说呢,刚刚我、碰巧见到她了吧、算是。在她正在去通识教学楼的时候。”

——噢噢,这可太难得了!大概是什么时候呢?

回话的不是女孩而是电话那头,我吓了一跳。心里想着“这你都能听见啊”,打算回答,却有点拿不准该对着女孩说还是对着手机说。

“唔,第四节课前……她从图书馆出来,走去通识教学楼的大教室。”至于为何看得如此详细我就没有多做说明了。“不会错的。”

——嚯嚯!

音量又提高了一节,小助手吓得赶忙把手机拿离耳畔,发火道:“真是的!”

——图书馆!也就是说她说“一步没出过通识教学楼”是在说谎啊。可同时她又是从图书馆走去大教室的,那不在场证明反而成立了。有意思有意思。哦对了那边的阁下,您真是做出了精彩的证言呢,了不起!

别纸氏好像很兴奋的样子,声音我这里都听得一清二楚,还对我用起了敬语。小助手心有余悸,不知道别纸氏是否还会毫无预兆地大叫起来,试探性地盯了手机好一会才重新放回耳边,问:“现在怎么办?还要问话吗?”

——不了!尽早听听他的详细证言为好。请速速赶来社团会馆三楼的摄影同好会活动室。

“……知道了。”

小助手面带歉意地望向我。我点点头。总之,该去摄影同好会了。

就这样,我拥有了绝佳的理由,得以初次踏入位于社馆三楼的摄影同好会活动室。但平松同学本人却不在里面。不过现在正是第五节课的上课时间,更何况每个社团活动室的常驻人员大都只有全员的几分之一,她不在实属正常,我也没期待自己能幸运到那个地步。

无论是网球社、御宅社还是教育志愿者社,社馆里活动室的布置都大同小异。长桌和折叠椅占领了狭小空间的中心部分,所剩无几的说是“缝隙”都不为过的区域还要被壁柜和高及天花板、用来代替书架的组合柜所蚕食。文件柜的门上厚厚地贴满了贴纸,有些社团的文件柜更是塞得满满当当,开都开不了。所有活动室基本都由这些元素构成,摄影同好会的活动室也不例外。不过它与其他活动室构造稍有不同,在一边的墙上有一扇通往暗房的门,门的上方有一盏表示“使用中”的灯。大概是因为如果使用暗房时门被从外打开会导致胶卷曝光吧。另外,墙上还贴着无数照片,应该都是现役会员和毕业生的作品。贴得密密麻麻,有点像是正在举办大胃王挑战的小饭店墙上的纪念照,我试图在其中寻找平松诗织同学的作品。大致扫了几眼,没找到风格相似的。我想再仔细找找,如果找到了还能顺势向会长打听“这张很不错啊,是哪位的作品?”但我毕竟是被喊来作证的,还是先得把第四节课前看见松本同学时的情景描述一遍。我当然在意自己到底成了什么事件的证人,不过小助手比我更加好奇,抢先一步发问了,这才让我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到底不就是小两口吵架吗,不过松本同学居然会和这位会长交往,甚至还引发了这样的事件,还挺令我意外的,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果然是撒谎了吗,那家伙。”

会长双手抱胸,一脸失望。“她可是对我说了‘一步都没出去过’来着。”

“但是同时,托了堀木同学精彩证言的福,她的不在场证明成立了。假装一直在南端的通识教学楼,实则要往返一趟北端的社馆的话,绝对不可能有时间去到图书馆,再悠然走回通识教学楼的吧。”

“图书馆在东边。离这里大概五百米……堀木桑,你没看错吧?”

“……没有看错。”小助手应该还是个高中生,可是不知不觉间,我对她说话的语气也郑重了起来。大概是因为她是别纸先生的助手,而别纸先生那身奇特的白西装过于有压迫感了吧。“离得很近,不可能看错的。”

其实我是一直跟在她身后,想找个机会搭话来着。但我没说这么细。

“嗯。”别纸先生用食指“嘣”地弹了一下他那领带形状的古怪领带夹。“有个问题——对了,您怎么称呼?”

“我姓堀木,是经济学部大二学生。”

会长露出了讶异之色,别纸先生没有理会,继续提问。“堀木同学。你是怎么认识此次事件的嫌疑人……摄影同好会的松本同学的?”

我告诉了他家妹姑且也算是摄影同好会成员,和松本同学关系很好。“……所以,我还一直打算要和松本同学以及其他会员同学们打个招呼呢。”

“您多礼了。”会长突然对我施了一礼 。“您是堀木空那同学的哥哥吧。怎么样,您对摄影感兴趣吗?”

我连忙答道:“有的有的。妹妹的入会让我也涌起了对摄影的兴趣……相机很贵的吧?”

“不会不会。虽说正式一点的单反差不多要七万左右,但初学者用小型相机就够够的了。最便宜的一万元都不到。不过嘛,我个人倒是觉得正因为是初学者,才更要用好的装备起步。刚开始还是按颜值来选机器比较轻松,正规单反里像尼康的D系列,宾得的K系列这些都是绝对的良心之选。相机本体的话四五万就能入手了,网购更便宜。”

别纸先生莫名地兴奋了起来。“嚯嚯。小会长很懂相机嘛。”

“哪里哪里,彼此彼此吧。”

“我可没那么懂相机,我喜欢的是打印机和相关器械。”

“为啥啊!”

这两位明明才刚认识不久,却俨然已经成了好哥们。看着两人一唱一和,小助手一脸“唉,又来了”的神色,看来此情此景对别纸先生而言可能是家常便饭了。

“不过。”会长同学的双手又抱在了胸前。“这可怪了啊。犯人应该就是松本,但时间上也太紧了。”

“第三节课下课从通识教学楼出来要一分钟。通识教学楼到这里的直线距离大约四百米,骑车骑得快的话得用个两分钟吧。在暗房完成犯行后离开这栋楼,再快也得要个三分钟。然后骑车赶去图书馆,起码两分钟。进图书馆再出来就算一分钟吧。从图书馆走回通识教学楼,哪怕她步行时速五公里也得花六分钟以上。而且根据堀木同学的证言,松本同学不是踩着点进教室的。平松同学也说‘她到教室比我早’。那她必须得在上课前两分钟到教室。”别纸先生非常夸张地做了个无奈的表情,似乎很享受现在的状况。“按最短的时间计算,加一起也要十七分钟了。别忘了,无论堀木同学还是平松同学见到的她都没有气喘吁吁或者汗流浃背的情况。也就是说实际花的时间会更长。怎么算时间都不够。我认为她的不在场证明是能够成立的。”

听别纸先生说明的时候,出现了“平松”这个名字,我惊了一下。平松同学果然是摄影同好会的成员。我探出了身子,可别纸先生话正说到一半,不可能中途打断他转而询问平松同学的事。而且诚如别纸先生说言,这起事件中蕴含着某种“不可能性”。

“不是不在场证明成不成立的问题,松本桑根本就不是犯人吧?”小助手扶了扶眼镜,看向别纸先生。“如果她是犯人,为什么要去一趟图书馆呢,直接在通识教学楼和这栋楼之间往返不就好了。骑车明明来得及的,非要特意绕远路去图书馆,真是犯人的话这行动也太不合理了吧?”

“但也没有其他嫌疑人了啊。”会长同学低声说。“……是有什么理由吗?或者说,绕道去图书馆本身就是不在场证明诡计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话是这么说……”别纸先生好像并不同意他的观点。

“要知道,堀木同学和平松同学对松本同学的目击本来就是偶然。而堀木同学能像现在这样在我们面前为她的不在场证明作证,又是一个由我们创造出来的偶然。也就是说,并不是松本同学设下了什么诡计从而让我们以为她有不在场证明。她本人恐怕什么都没做。尽管如此,却还是产生了不可能的状况。

别纸先生所言非虚。她的不在场证明是被我们“发现”的。她不是催眠师,不可能操纵我们的思维,让我们觉得她有不在场证明。仔细想想,这确实是极其不可能的状况。

“这难道是……没有使用的诡计的不可能犯罪吗?”

“调包滤镜算不算得上犯罪还不好说,就叫它‘不可能内行恶作剧’好了。没有使用诡计的不可能内行恶作剧。精彩精彩。”

我歪头纳闷这种事情是否真的有可能发生,别纸先生则像享用了高级料理似的,闭着眼睛咂着嘴,不断低吟“嗯——精彩”。

“真是内行才懂的意趣呢。不过嘛,听了诸位的话,我已经看见某种可能性了哦。”

别纸先生笑着说。他似乎是那种会把“内行”当作最高级赞美词来用的人。

旁边突然响起了手机振动的声音,回头一看,会长同学已经接起了电话,环视着屋内众人。

“……是平松同学打来的。她已经抓住了松本,现在两个人都在咖啡馆的样子。”

小助手用眼神向我提问,我答道:“就在通识教学楼旁边。”同时,心潮已在不停翻涌。能见到平松同学了。她就在通识教学楼的咖啡馆。

“那我们出发吧。就在通识教学楼旁边可太好了。我还有点事情想去咖啡馆确认一下呢。”

“去咖啡馆确认吗?”这次的事件里好像没有咖啡馆的戏份啊。

“没错。另外还有一件事。”别纸先生看着我。“能叫上你妹妹堀木空那同学一起吗?能把她叫来的话,所有谜题就都能解开了。”

“……哈?”

她才真是完完全全和事件无关好吧。可是别纸先生一副十足把握的样子,潇洒地拂了下那反射着炫目白光的上衣便信步走出了活动室。我懵了。好不容易有机会直接和平松同学见面,难道非得多此一举地再把我妹叫来吗?

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私事。而且,我对这起事件——用别纸先生的话说,“不可能内行恶作剧”——的真相也很在意。我拨通电话,妹妹立刻接了。她倒没显得特别为难,连句“怎么回事啊—?”都没问。也许我俩的关系真的像身边人常说的那样,还挺不错的。

我告诉大家妹妹现在在生协书店,说是马上就能过去。总之,一切就在咖啡馆见分晓了。看别纸先生那气势,似乎一下子就能把事件解决。至于平松同学的事,就之后再考虑吧。


平松诗织 Ⅳ

刚刚还在咖啡馆和松本同学吃着蛋糕的我被电话里听到的事情震惊了。本以为松本同学百分百就是犯人,我如字面意义地把茶水搅浑【译注:“把茶水搅浑”在日语中还有敷衍了事、蒙混过关的意思】之后,正苦恼着该如何劝她“自首”。听了别纸先生的话才知道她似乎拥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而且还是一个恰巧路过的人为她做的证,我没问证人的名字,但想来其中并没有撒谎的余地。那岂不是无计可施了?然而电话里的别纸先生又隐约有种一下子就能把“事件”解决的气势。为什么呢。

我没有边吃边聊的能力,只好默然盯着面前的瑞士卷,继续思考着。但怎么都想不通。对面正美滋滋地嚼着纽约芝士蛋糕的松本同学现在已经拥有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其实我们刚落座的时候,我就试着提了一下这起事件,可她斩钉截铁地坚持“人家一步都没出过通识教学楼”,还说“现在正和会长(写作会长,读作那货)吵架嘛,所以他才想把我当成犯人吧?”一副看得很开的样子。确实,要辗转于通识教学楼、社馆和图书馆之间完成犯罪,必须得掌握瞬间移动的能力才行,而人类是不可能瞬间移动的。

是不是该寻找下一个话题了呢,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便喝了口红茶接着想。我平时会读读推理小说,所以也有一些自己的推测,比如说,她会不会提前准备好了摩托车藏起来呢?不过距离一共就几百米,把自行车换成摩托车也不会节省太多时间。要么就是有共犯?小两口吵架引发的恶作剧,至于吗。而且真有共犯的话,她应该会有个更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才对,第三节课下课到第四节课上课这段时间就不会一个人待着了。

用叉子削下五分之一块瑞士卷,奶油有点少,又刮了一些奶油抹在上面。口感如我所期待般松松软软,有种标准的蛋糕甜味。我面前的人,也许并不是犯人吧。可是除她之外又没有多少人拥有动机以及相关知识这一作案前提。而且她明明被目击到了从图书馆走到通识教学楼,却还撒谎说“一步没出通识教学楼”。不管怎么看,她都是犯人啊。

完全糊涂了。不过也好,我可以假装苦恼于难解的谜题,给两人相对无言的窘境提供了一个借口。社恐是害怕沉默的。不过眼前的窘境也可以用“因为在吃蛋糕所以没说话”这个理由向松本同学和旁人解释。我也不想总是纠结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可社恐的脑子里就是这些东西。

“……那货,还怀疑我是犯人吗?”

松本同学甩了甩她那闪亮的棕发,叹了口气。

“唔……应该吧。”我答道。“不过,其实不是松本同学做的吧?”

“不是。”

松本同学轻声回答。我偷偷看了看她的表情,有气无力的。平时的她要是被别人泼了脏水,应该会更加火冒三丈才对。

这时,入口处传来了说话声。身穿白西装的别纸先生本来就够显眼的了,却还莫名其妙地死死抱住自动出纳机,忘情爱抚着,把周围店员和顾客们的目光全部吸引了过去。“哎呀呀这出纳机也太有咖啡馆那味儿了吧。在这个pad盛行的时代用的居然还是老字号东芝TEC的TS-1!很好地烘托出了非连锁小店的氛围哦。看看这可爱的小抽屉!”

一言以蔽之,这人就是个狂热的电子器械发烧友吧。不过他对活动室里的相纸和我的相机肩带也会起反应,搞不懂。松本同学也扭头看着他,一脸“好像有个怪人进来了”的表情。

接着,看见跟在别纸先生身后进来的人时,我们俩同时喊出了声。

“啧,他怎么来了。”

“诶,他怎么来了?”

松本同学喊出声是因为看见了会长吧。我喊出声则是因为会长身边的不是别人,正是堀木辉同学。为什么?我还在疑惑的时候,被眼镜女孩从出纳机上拽下来的别纸先生已经看见了我们俩,笑嘻嘻地走了过来。

“呀,这不是松本同学和平松同学吗。都到齐了。”

什么“都到齐了”啊,这话应该我说才对吧。别纸先生没有理会一头雾水的松本同学,和其他人一起拉了些桌椅过来,把我俩团团围住。看到会长过来的时候松本同学是想起身离开的,但她似乎被别纸先生的怪异压制住了,没能抓住机会,只好坐了回去。

“哎呀,两位别来无恙可真是太好了。都挺好的吧?”

过分爽朗的别纸先生令松本同学陷入了困惑。“那个,我们是在哪见过来着……?”

“没有,初次见面。”

“诶?”

松本同学向我投来“这人怎么回事啊”的眼神。我哪说得清呢。堀木辉同学也困惑地来回看着松本同学和别纸氏。

别纸氏似乎也很快察觉了现场的气氛,转而介绍道:“这孩子是我的助手,正巧今天来这里参观。这位大家都认识,摄影同好会的会长。然后这位是证人堀木辉同学,他在给我助手带路的时候看见了松本同学。”

什么?目击松本同学从图书馆走到通识教学楼的证人竟然是堀木辉同学。我在心里用无法以文字表达的声音大声惊呼。这是何等的偶然。简直是一种幸运。大家纷纷在我俩周围落座,堀木同学自然地坐在了我旁边。哇啊、咿、就在旁边。我不由自主地把椅子往远处拖了拖,想要逃开。

小助手体贴地对还在困惑中的松本同学说:“那个,总之,先给松本桑说明一下现在的情况吧。”

这时,店员过来了。会长点了皇家奶茶,小助手点了奶油干酪蛋糕和红茶的套餐,堀木同学点了综合咖啡。吼吼,他是咖啡派啊,我暗自收集着情报。别纸氏则双手抱胸苦恼着。“想试试综合咖啡,但豆乳拿铁比较符合现在的心情。怎么办呢。”

问我们管什么用啊。可别纸氏一直在纠结这个问题。幸好,小助手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趁别纸氏挠头的时候迅速地说明了现在的情况。松本同学听完之后似乎还是有点迷茫,她无意中和会长对上了视线,瞬间低下了头。

“……怎么说呢,感觉事态越来越复杂了,辛苦你们了。”

堀木同学关心地对松本同学和我说。我也瞬间低下了头。光是回答一句“没有”就已经用尽全部力气了。

“豆乳拿铁。不,还是综合咖啡吧。”别纸氏还在纠结。店员也很为难。

会长和松本同学都低着头不说话,堀木同学大概是想活络活络气氛吧,便自然地和小助手聊了起来。“本来是打算来学校参观的,结果被卷进了这种事,很头疼吧?”

“没有,我已经习惯了。”小助手淡然地说。

“有没有去‘鸭池’看看?那附近有片林子,算是校园里最治愈的景点了。不过到了春天开新生欢迎会的时候就会变成‘酒会之森’。”

“我路过了那里。池子里真有鸭子诶。我喜欢动物。”

“果然还是应该优先考虑心情啊,就豆乳拿铁吧。不过——”

独自烦恼的别纸氏终于注意到了在他身后伫立已久的可怜店员,连忙惶恐地说:“呀呀,让你久等了。”现实生活中居然真有会用“呀呀”这个感叹词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哎,想好了。一份综合咖啡,一份豆乳拿铁。”

店员边输入点单边追问:“综合咖啡……呃,豆乳拿铁……分别是哪位的呢?”

“都是我的。嗯嗯。这就是最佳选择了。来,说说事件吧。”

在小助手正向店员解释“没事的,这人能两份一起喝”的时候,别纸氏环顾了一圈我们所有人,挑起了话头。

“事件梗概正如刚刚她所说明,这样一来,就有了一个疑问。那就是,松本同学拥有不在场证明,岂不是不可能作案?而且这个不在场证明还是在平松同学和堀木同学的‘偶然’目击下成立的。换言之,并非松本同学设法捏造的。也就是说,松本同学自身没有使用不在场证明诡计或者做其他手脚,然而不在场证明还是成立了。”

别纸氏来回看着做出了不在场证言的我和堀木同学。

“当然,松本同学是有可能亲自实行了某些不在场证明诡计的。比如说她其实是想被堀木同学之外的某个人目击到,或者在图书馆留下借书时刻记录作为证据才去了图书馆。但那样又有矛盾了,因为她在被会长电话逼问时撒谎说‘一步都没出过通识教学楼’。”

“可是——”

别纸先生打断了想要反驳的松本同学。

“松本同学为什么会有不在场证明?为什么松本同学完全不像是用了不在场证明诡计的样子?还有,松本同学为什么要对会长撒谎说‘一步都没出过通识教学楼’?所有的谜题,就都交给即将到场的堀木空那同学为我们解答吧。”

堀木空那同学的名字突然出现。为什么会提到她?她虽然也是摄影同好会的成员,但基本不怎么在活动室露脸,而且也完全没有在这起事件中登场。

我不由看向身旁的堀木辉同学,他也满是不解地歪着头。“……和我妹妹,有什么关系?”

“空那同学一到,一切自然就迎刃而解了。”店员端来了所有人的茶和蛋糕,别纸氏回头看了看。“在那之前,大家就悠闲地品品茶好了。”

喝着茶等待空那同学的时候,别纸氏可真是口若悬河,和会长大聊特聊相机的周边器械。辉同学也表现出了兴趣,搞不好能邀请他加入摄影同好会——我的脑内生成了远大的期待。

谈话间,我时不时偷偷地看向身边的辉同学。开学后见到的“那个人”现在竟然就坐在我旁边。不是在身后看着他的背影,而是第一次正正经经的面对面。我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机会降临,真是冲击力十足的剧情展开。只不过这个机会是在直面事件的时候迎来的,来不及整理自己的情绪。他突然坐在我身边吓了我一跳,但这也说明他并没有对我抱有什么戒心吧。

然而,我的另一个发现令我的一部分热情迅速冷却了下来。辉同学的目光常常飘向斜前方的松本同学那里。准确地说,是在偷偷观察她。对于近在身边的我则没有多么留意。

我倒也不至于因此而失落。对于我而言,这次见面可谓愁闷数月之后从天而降的奇迹;而对于辉同学来说,我不过是“恰巧被卷进事件之中的相关人员之一”罢了。不去特别留意也很正常。

我努力打消“也许辉同学喜欢松本同学这类女生”的念头。这一定是多虑了,从常识出发,辉同学现在应该满脑子都是事件相关的问题,经常向嫌疑人松本同学那边望去也是理所当然。


堀木辉 Ⅴ

第一次正正经经地面对平松诗织同学本人。我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机会降临,真是冲击力十足的剧情展开。只不过这个机会是在直面事件的时候迎来的,来不及整理自己的情绪。

谈话间,我数次偷偷地望向她,而她则基本一直低着头。我们只有一次对上了眼,她也立刻挪开了目光。想来也是,其实只是我单方面地知道她而已,站在她的角度看,我只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对于我而言,这次见面可谓愁闷数月之后从天而降的奇迹;而对于平松同学来说,我不过是“恰巧被卷进事件之中的相关人员之一”罢了。既没有亲切地与我交谈的必要,也没有和我视线相交的理由。

也可能是她不擅长应付我这类型的人吧。越是沉默,苦恼就越发沉重,我只好时而和小助手说说话,时而听听会长的观点,东拉西扯地聊了很多。这样的表现在知性而沉稳的平松同学眼中很可能被划入“不擅长应付”的类型。她会不会觉得我很轻佻呢。

平松同学一眼都没有看我。我倒也不至于因此而失落。从常识出发,她现在应该满脑子都是事件相关的问题,毕竟她也是摄影同好会的“相关人员”。一切就都放到事件解决后再说吧。说是我妹来了一切就自然迎刃而解。我很想向别纸先生问个究竟,但他转眼就和会长聊起了别的话题,还聊得很欢。既然事件很快就要真相大白了,那我也就边听听摄影的话题边等待好了。

没多久,我妹就来了。她向松本同学挥了挥手,然后如我所料,一脸惊讶地盯着回头看向她的别纸先生,接着从旁边的桌子搬了把椅子过来,观察了一下大家的脸色之后,乖巧地坐在了平松诗织同学旁边。

“那——个……老哥,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也不知道。”我坦白交待。“先点单吧,我请。”

“Yes。那我要蛋糕套餐。纽约芝士蛋糕和拿铁咖啡。”

我正要向走过来的店员告知妹妹的点单,别纸先生突然点头说道:“那么,演员这就到齐了。说结论吧。”

店员听到这话,面露惊讶之色。我赶紧用眼神跟他说明“不不不,与你无关”,点完单后又坐回椅子,问别纸先生:“……这事件和我妹妹究竟有什么关系?”

“从结论开始说好了。按我的推测,在摄影同好会活动室调包了可变反差滤镜,导致会长的照片全都糊掉的犯人,就是那边的松本澪同学。”

平松同学眉头一皱,抬起了脸。松本同学反倒没有要反驳的样子,只是看了平松同学一眼,等着别纸先生继续说。

“而且松本同学并没有使用什么特别的不在场证明诡计。第三节课一下课,她就骑上提前停在通识教学楼门口的自行车,匆匆赶往北端的社馆,完成犯行后又匆匆返回通识教学楼,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上第四节课。然后在接到会长的逼问电话时撒谎说‘一步都没出过通识教学楼’。这些就是她的全部行动。”

“不是,错了。”平松同学慌张地说。“你之前不是还说有什么不在场证明的吗?”

“只是听起来像是有不在场证明而已。”别纸先生冷静地回答,然后看向我。“在这位堀木辉的同学的误解下。”

大家的视线汇聚了过来,我指着自己。

“……说,我,吗?”

“没错。”别纸先生点点头。“简单地说,第四节课开始前你在图书馆见到、和你一起走到通识教学楼的,不是松本澪同学。”

“什……”

我努力回想。然后又看了看松本同学。衣服都是一样的,脸也好好确认过了。肯定就是松本同学啊。“不会,不可能看错的……”

“我没说你‘看错’,说的是你‘误解’了。”别纸先生说。“听了你说的话,再结合平松同学和会长的证言,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这种可能性……各位啊,你们真没注意到吗?我助手不是大学生,没发现还情有可原——”

谁想到,小助手摇了摇头。“不,我发现了哦。不就是‘重修’吗。”

“不错。”别纸先生看着小助手,满意地点了点头。“就是这点。平松诗织同学的证言说她和松本同学一起上了后者‘翘课太多结果挂科了,但因为课程本身挺有意思所以又来重修’的‘艺术学Ⅰ’。可是按照堀木同学的说法,松本同学是她妹妹高中时的亲友。这种说法很令我在意。堀木辉同学证言里出现的‘松本同学’是堀木空那同学高中时的亲友,而且两人一同报考了这所大学,那么她现在理应是大一学生。而平松诗织同学证言里出现的‘松本同学’在七月,也就是学期之初就有重修的课程了。也就是说,不是大一的学生。”

此前一直默不作声的松本同学第一次大声开口。“……啊!”

我陷入了混乱。听着是挺有道理的。有两个“松本同学”。到底怎么回事?

“谁叫嫌疑人是‘松本同学’呢,这倒也是原因之一。日本最多的姓是佐藤,第二是铃木,第三是高桥。松本也在前十五名。估算一下,在日本,‘松本同学’的数量是‘金子同学’‘松田同学’的两倍,是‘村田同学’的三倍。”

那别纸排在多少位呢?唉,这种问题无所谓啦。也就是说——

“意思是,我见到的是别的‘松本同学’?啊嘞。也不对啊,明明没有看错……”

“老哥,等下。”空那举手发言。“老哥你说的‘松本同学’到底是谁?”

“诶?”我看向妹妹。“就是这里的松本同学啊……不是你朋友吗,高中时就关系很好的。”

“……你说的是松本萌香酱吧?她没考上这里啊,去了老家的私立学校。我们还约好夏天见面来着。”

妹妹说:“摄影同好会的松本同学,指的是松本澪同学哦。”

说着,她指向了平松诗织同学

那一瞬间,我以为妹妹脑子坏掉了。

接着,妹妹又指了指“松本同学”,说:“而这位是平松诗织同学。”

至此,我终于理解自己“误解”在哪里了。四月中旬,我在通识教学楼前的广场看见了一个把相机递给妹妹,还跟她说话的人。我把她当成了“妹妹自高中时代起的亲友松本同学”。可实际上我所知的那位松本(萌香)同学根本就不是这所大学的学生。那个人不是松本同学,而是妹妹入学后迅速交到的朋友——平松诗织同学。

“……也就是说……”

我低声念叨着,又来回看了看她们俩,才彻底明白了。一直以来,我都把坐在我斜前方的“平松诗织同学”和我身边的“松本同学”给弄混了。刚进咖啡馆的时候,我看到别纸先生和“平松同学”宛如初次见面般交谈还感到奇怪来着。原来我以为是“平松同学”的那个亮棕色头发的女生其实是松本同学,她和别纸先生确实是初次见面。

同时,我才意识到。因为我一直以为是“妹妹的亲友松本同学”所以才唐突地坐在她身边的女生,其实是平松诗织同学。

“呜啊!不好意思!”

我赶忙从椅子上跳开,椅子发出了嘎嘎嘎的巨响。好不容易站稳后,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旁边低着头的平松诗织同学。这边才是本尊啊。然后,我开口说。

“……第四节课上课前,我在图书馆看见、走去通识教学楼的是这位……平松诗织同学。不是松本澪同学。”

“哦,就是说——”

会长看着斜前方的松本同学。松本同学立刻转过头去。

就是说,她的不在场证明崩溃了。因为我的目击证言是自己弄错了,所以她在第四节课开始前并没有不在场证明。那么剧情就简单了。如别纸先生所言,只要骑车在通识教学楼和社团会馆间往返一趟就行。之后再对会长撒谎说“一步都没出过通识教学楼”。

这样一来,所有的不可解之处都烟消云散了。我看到的那个悠哉游哉走到通识教学楼的“松本同学”其实是平松同学,她不是犯人。而刚才那个慌忙地争辩说“你之前不是还说有什么不在场证明的吗”其实不是平松同学,而是犯人松本同学。

“……哥啊,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弄错的?”

妹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四月中旬那时,我指着平松同学问她:“那个人,就是你总挂在嘴边的闺蜜吧?整天在一起的那个。”她疑惑地答复我说:“什么‘总挂在嘴边’啊,我有那么经常提起她吗。而且也不是整天在一起好吧。”现在想想,平松同学是妹妹入学后才交到的朋友,她会有这样的反应也很自然。

“……这样吗。”会长死死盯着我斜前方的松本同学。“总之,犯人毫无疑问就是澪……不,松本了。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松本同学依然低着头,撇了撇嘴,说:“……因为……”

“好了,接下来就是你们两位之间的问题了。我们就先告辞啦。”

别纸先生和小助手站了起来。我和平松同学也连忙起身。椅子还没坐热的妹妹嚷着“诶,等下,这就走了?”忙不迭把蛋糕都塞进嘴里,跟在了我们后面。大家各自结了帐,我连妹妹的份一起付掉后,走出了咖啡馆。

“哎呀,真是一次相当有趣的体验啊。”别纸先生心满意足地说。“那么,我们就先告辞了。之后该按原计划在校园里转转喽。”

对哦,他们本来就是为了这个来的。被小助手恶狠狠地瞪着,别纸先生略显心虚,看来,他之前准是把这件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走出店门,外面的天空依然浓云密布。吹来的风也带着点湿热的气息,让人产生一种身在热带植物园的错觉。尽管天气与清爽二字完全不沾边,但看着别纸先生和小助手离去的背影,我的心情轻快了起来。一直以来被我认为是“妹妹的亲友松本同学”,大胆地注视着的那个人,居然是平松诗织同学本人。那么说来,几个月前我在学校正门附近看到的,也正是她拍照时的身影。一直想见见她是个怎么样的人,其实我早就已经见到了。

而且,她现在就走在我的侧后方。该怎么开口搭话呢。

“虽然没搞清是什么状况,不过我也先告辞喽。”妹妹回头看着我们,朝平松同学笑了笑。

“毕竟接下来就是你们两位之间的问题了嘛。”

“……诶?”

我不由停住脚步,看向平松同学。她低着头,耳朵通红。

突然想到,平松诗织同学是妹妹的朋友。那么,一切可能并非偶然。我最开始知道她,是因为她“误发”来的SNS好友申请。如果那其实不是“误发”呢?比如说,是我妹恶作剧把我的ID给了平松同学,或是擅自用她的手机加的我?那说明什么呢?

妹妹笑嘻嘻地挥挥手,快步离开了。留下我和平松诗织同学两人。

……为什么妹妹会做那种事?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能从平松同学现在的态度想象到几分了。难道说……会不会……我的心脏开始迫切地主张起类似的期待。平松同学有可能更早一步就知道我了,甚至还不止于此,有可能……

我看着平松同学。她还是低着头。也许一切都只是我过于乐观的误解,但是有顺势而为的价值。已经为这一刻准备了这么久,我不觉得自己是个不敢纵身一跃的胆小鬼。

我开口了。

“……那个,你发在微博里的照片,我看了。”

平松同学依然低着头,没有丝毫反应。

“那个,拍得特别好。明明只是平平无奇的景色,在你的镜头里居然会那么美。有时候还能让我笑出来。品味真是太棒了。”

我直挺挺地站在平松同学的正对面,看着她的脸。虽然她依然低着头,但我能看见她的脸已经红了。

“然后,那个。”到此为止,都是对她微博的感想。必须有再向前迈出一步的勇气。“我一直在想,能拍出这样的照片的,会是个怎样的人呢。”

我的脸也热了起来。如果脸红了的话,心情就全都暴露了吧,不过那样也好。因为接下来我正打算把它传达出去。

“……我很想见你一次。可以的话,交换一下ID,之类的。”

说起来,我们其实已经交换过ID了。只要我之后同意一下好友申请就行。“不,我是说,可以的话,要不要去哪里走走?”


平松诗织 Ⅴ

剧情展开过于激烈,我的脑浆已经要热失控了。真的吗。真的假的。不会是真的吧。“真的”这个词有多少种用法都不够。堀木辉同学居然看过我拍的照片。而且还大赞特赞了一番。真的存在。现实中,真的存在这么美妙的事情。

此前,只有摄影同好会的人和我的少数几个朋友夸奖过我的照片。高兴当然也是高兴的,但我总觉得那是在“朋友滤镜”下的评价,只能信八成。而现在,是对我完全陌生的人夸奖了我的照片。

这还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由于我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我都没有开启微博的评论栏。之所以会把照片发到微博上,也不过是想着也许会有什么人看到而已,就是这么一点小小的自我表现欲。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一定会有人一言不发地看到我拍的照片,一言不发地在心中点了个赞吧。只是想象着这些,我就已经乐在其中了,至于和看到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交流什么的,我从来没有考虑过。

而这一切,居然结出了如此美好的果实。我拍的照片,居然被“那个人”,被堀木辉同学夸奖了。还不止如此,辉同学还对我本人也抱有兴趣。

我不出声地呐喊着,低着头,在脑海中双手高举,摆出了胜利的pose。不过,我不是为了这个结果才做那么多事情的。那些只是我的爱好。尽管如此——

……喜欢上拍照真是太好了!

“那个。”

对方已经发出了邀请,我只需要顺势而为就好。不过在那之前,还有必须得说清楚的事。

“对不起。空那同学她,用我的手机,自作主张地……给你发了好友申请。没想到你真的,看了我的微博。”我怎么都没法抬起头。只能对着地面石板上的花纹说。“那个,我以前就见过你。然后,就觉得,真好啊……然后,空那同学,就,那个……”

没法好好调节音量。我腹部用力想认真地说,声音却太大了,连忙压低声音,句尾却又消失在了空气中。于是,我抬起了头,尽我所能地、清清楚楚地说道。

“……那个,我很高兴。”然后又提高了音量。“我很乐意!”

抬起头才发现,我最喜爱的浓云密布的美丽天空,正在“那个人”的身后无穷无尽地铺展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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