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老马家的大门,我看到他正在拎着水壶浇花,我象征性地咳嗽了一下,老马转过来头来。从老马那诧异的表情看得出他没有想到会有人来,而且手里拎着东西。
在邻里们的眼中,老马是个避之不及的人物。据说老马小时候就很不听话,舞枪弄棒,颇有些力气,也常四处惹祸,人们都叫他“儿骡子”。那会儿常能从邻里的闲谈中就听到过关于老马的种种传说:有只身在甘肃老区抢劫赌场的;有夜行百里不知从哪儿赶回一群羊的;有一个人放倒四个外地弄彩票耍奸骗钱的……。传说越多,我越觉得老马是个狠角色,平日里也是,总阴着脸,不多言语,偶尔互相盯一眼,让人不寒而栗。大约有这感觉的不止我一人,所以平日里很少有人去他家,可能都怕“惹祸上身”,间或有人去,也多半是本地游手好闲的赌徒或是瘾君子。
我和老马住了近三十年邻居,第一次和他正面相对说话竟是我已上班的时候——因为不敢招惹,也因为不屑,或者他也有很多自己的想法,总之我们彼此都很少打招呼。那日,我正在办公室阅作业,有同事进来说门口有人找,说话的神情很诡异,我也很奇怪。出门看到是老马,确也疑惑不少,不过看到他手里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心里也大约知道来由,果然是给孩子入学的。老马说那小女孩是他妻子的侄女,孩子的父亲出去外面打工找了别人,托口信不再回来了,母亲也因此改了嫁,改嫁后的男方不允许她带着女儿进门。老马说孩子总是无辜的,看着可怜,就自己留下了。这番来是托我给孩子入学的。都是很正常的手续,办起来很快,老马顺着门缝看着坐在教室里的小丫头,平日里总阴着的脸上竟也有了露出了笑容,几分钟后转身和我道了声谢就回去了。
没几日,邻里之间就传开了,说是老马趁机把这女孩领回家,肯定是给儿子占个媳妇儿的。我觉得也有可能,老马俩儿子,一个比这丫头大三岁,一个比这丫头小两岁,长大了俩儿子哪个娶都合适,这账算的!
再往后几年里,老马每年开学都来给孩子入学、分班。自己的俩儿子先后辍学了,那丫头倒是小学、初中一直坚持了下来。就在这丫头上高一的时候,她的姑姑—老马的妻子去世了,太多的人认定这丫头上学路算是结束了,唯一有血缘关系的姑姑走了,她在老马家的路会是怎么样的呢?好奇、同情、担心……人们都怀着复杂的心情观望着,可老马家好像什么改变都没有,这丫头顺利地高中毕业,顺利地考到了医学院。那女孩上大学去了,老马的俩儿子也先后完婚了。邻居们诧异和惊奇的气氛尚未淡下来的时候,另一种说法又悄悄开始了——这丫头老马一手抓养成功,大学毕业有工作,人又长得漂亮,谁将来要娶这丫头,老马非宰得他吐血,要彩礼在农村本来就很流行,更何况这丫头又特殊!因此我对大家的议论也是坚信不疑。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又是周末,天气很好,我正在院子里洗衣服,大门口传来一声清脆的“老师”声。一个姑娘调皮地在大门口冲我笑,正是当年老马托我入学的那丫头。这丫头五六年级都是我教的,念她身边无父无母,我每学期都会将多余的教案本、笔墨什么的给她。她也乖巧,即使出去读高中大学,每假期必来看我一次。
我丢下正在洗的衣服高兴地把她迎进门,攀谈了起来。她说大学已经毕业,工作了也有了着落,而且快要结婚了。一丝担心突然从心底升起,我想起了先前邻里的传言。
“你结婚你姑父什么态度?”我怀着复杂的心情问她,我是真替她捏了把汗。
“我男朋友在外地,我工作也找到了那儿,结婚后我就要离开这里去他那儿生活。”
丫头不舍地说。
“我姑父待我像亲生女儿一样,我男朋友送去了五万块彩礼,他一分也不肯要,我哭着求他,让他留下,不然我会走得很揪心,他这才留了一小半。结果又给我买了很多东西”。
她说得眼圈红红的,我心里也是五味成杂,脑海里一会儿是老马那总阴着的脸,一会儿又是十多年前他在教室外看着那小丫头的笑。
后来这丫头真走了,就如她所说,开开心心去外地结婚生活了,据说出嫁的那天老马哭了。
小丫头结婚了,邻居们自然又是一番议论,只是这次听到了的尽是:真没想到、实在难得……之类的话。
就在丫头婚后不久,老马的小儿子急病去世了。老马的小儿子二十刚出头,很帅气很阳光,可生死的路又怎能由得了人去选择?我无法体会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刚刚送陪伴自己多年的“女儿”出阁,又永久的失去了自己的骨肉。
一个一手抚养大的“女儿”远走他乡了,一个亲生骨肉在绽放的时候陨落了,这样的痛苦让一个年过半百的人如何接受。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去看看他,看看那个平时路上碰了面也不打招呼的老马。
我看到他时,他正提着水壶浇花,我们曾经彼此很陌生,因为他一直是人们口中不敢招惹的“儿骡子”。可此时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眼泪刷刷地往下流——他只是个父亲,一个爱心满满的老父亲。
(这篇是我哥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