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百年后,我还会记得那个姑娘。戴一朵白色茶梅,回过头来看我,似笑非笑。
1
夜晚八点,透过白色茶梅的重重疏影,再次看到她。月亮在右手无名指的角度,月色穿过大气层,只剩下薄淡,如同蝉翼。我一如往日,坐在大理石台阶上,等她从转角出现。
今天她穿了一件霜色的棉麻长裙,腰间是暗绿色的流苏系带,一双绑带单鞋,那种芭蕾的经典款式。可她总喜欢将长发盘上去,用一支簪子,看不清楚样式。如果垂下来,一定如同绸缎,月光下的提花绸,具有黯淡且明亮的性质。我常常这样想,百无聊赖,又兴致盎然。
这座城市,深秋时,五点钟日落,五点半灯火次第亮起。街灯连贯,从近到远,像黄昏没有来得及收回的尾巴。之后,大街车水马龙,红色的尾灯令人晕眩,夹杂着交通灯,红、绿、黄、红、绿、黄。然后,数六十个红灯,整个城市,繁华平地而起。
可她走过的那条小路,虽只与大街隔一排高楼,却是寂静而昏暗的。她的身侧,只余月光,照她一人独往。如同霜花般的女子。
当然,我时常听见她的声音,在悠长的灯光下。你听过大雪中三味线的声音吗?安和、明亮、清澈、悲哀。就是那种,泠泠的。
她说:下午无事,一睡睡到黄昏。可是旧梦连篇,破碎又无序,只记得醒来多次,但现在,又全然忘记梦过了什么。
她说:今晚月光很好,没有星星,耳边有风声。让它吹走我吧,停在你的书桌上,停在陶罐的白茅上,里面盛了浅浅一层湖水。
她说:今日对面楼层的玻璃,将一束光反射在墙角。真有些像你呢,除却光亮筛下的纯粹寂静,别无所长。
她也会唱歌。偶尔的中断,不知道忘词还是故意。她唱: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也唱: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每晚,她对着耳机说话,唱歌,走一段月光逡巡的路。我想,她一定有个善解风情的男友,如古书写的那般,吾之所言,子必得之。他应该是落拓而干净的,似张岱写的月夜“月光倒囊入水,露气吸之,噀天为白”。又似张若虚的月夜“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可我喜欢等她,夜晚八点。一日一会。
2
今天清晨,白色茶梅开了四朵,其中一朵杂着胭脂色,如烟霞未褪。我站在台阶上,俯身浇水,惊讶于它们的美。之后,看见她。
一件黑色的宽松旗袍,不同往日。玫瑰红的盘扣,从洁白的脖颈,一直到右侧脚踝。一双苔藓色的布鞋,没有绑带,依旧显得双足纤长而美。长发盘起来,换了一支簪子,因为簪尾有银白色的蝴蝶垂下来。隔着黑色的金属围栏,我提着水壶望她。
而她,正望着前方两栋高楼间的云,两朵,很大很大。那日,天空格外蓝,所以云的洁白与柔软,那么动人心弦。再仔细看,一朵像冰岛,一朵像格陵兰岛,中间隔着一条长而广的丹麦海峡。不可泳思,不可方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