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锦瑟九十九原创
楔子
婉宁公主是前朝遗孤,本朝皇帝得了江山,为彰显君王气度,依然把她奉为公主,养在了宫中。
婉宁的族亲殁在一场政变上,她什么都没有做,甚至她什么都不知道,就成了遗孤。
她的父皇对她很好,许是她父皇提前感觉到了什么,在大梁刀光剑影的政变发生时,她正在被送去与赵国和亲的路上。
和亲的车队带着许许多多的嫁妆,足足排了三四里,她得悉宫廷政变后,立刻决定以最快的速度返回。
只是早已于事无补,新朝皇帝没有再送婉宁出嫁和亲,只是给她修建了一座比之前还要漂亮的漱玉宫供她居住。
她在偌大的皇宫里举目无亲,俨然已经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新朝皇帝待她虽好,但是她心里却很清楚那只是高明的帝王心术而已。
她不敢出去结交谁,也不敢在后宫走动,唯一能去的便是后宫的清音苑。
1.
后宫没有寺庙,但是清音苑却是一个特别的存在,这里虽不是寺庙,但却整日梵音绕梁,青烟袅袅。
清音苑是新皇为他的母亲静安太后修建的,她母亲喜静,不爱热闹,听梵音,闻清香,是她每日的必修之课,就连皇帝日常的问安也被她推拒了,她在这里深入简出,如同一个不染红尘的世外之人。
婉宁偶尔来过来一次清音苑,自那后便经常去,静安太后见婉宁身世可怜,便也允她经常前来。
太子一日去清音苑给祖母请安,远远便看见了在佛堂后听书阁吹箫的婉宁。
彼时婉宁身着一身白衣,站在听书阁里,正背对着他,吹奏着一曲如泣如诉的曲子,书阁周围开得正艳的桃花像一簇簇跳动的火苗,众星拱月般围着八角挂着金铃的听书阁。
太子被曲子的哀婉所感,不禁停驻认真听了一会。
给太后请安的时候,顺便提了一句在听书阁见到的人,这才知道这女子原来便是前朝遗孤婉宁公主。
2.
婉宁的母亲慕容贵妃,生得国色天香,在后宫众多美人中,无出其右者,前朝破落,很多人都把罪责归咎于这位美艳无双的慕容贵妃,而如今婉宁却恰恰长了一张和她母亲一模一样的脸。
婉宁公主的年岁一天天大了,婚事却没有着落。
新朝的皇帝忙着推行新政,自然没有这许多功夫理会这事。
倒是静安太后,和婉宁提过这事,婉宁脸上一红,只轻轻道:“罪女不求这些,今生能得太后允诺常来这清音苑,也就知足了。”
新皇大概是忙于国事无暇顾及自己身体,突然一次风寒后,就病势加重,此后竟卧床不起,太子也天天入宫侍疾在侧。
这日太子去了护国寺,找高僧求了一些平安符,给皇帝床头挂了几枚。
得空便去了清音苑一趟,将平安符送给了太后一枚,太后笑着收下了。
离开时,在清音苑门口,遇到了婉宁,婉宁见是太子,连忙俯身请安,太子看着她微笑道:“婉宁在本宫面前不必如此客气。”
婉宁低头道:“君臣有别,这是应该的。”
太子想说什么,但终究却没说,他只是从怀中拿出一张黄色的平安福,递给婉宁。
婉宁见了,却是愣愣地,一时间不知道接还是不接。
太子见他踌躇的样子,旋即笑了,拉起她的手,把平安符轻轻放入她的掌心道:“希望这个平安福可以护佑你平安,另外,不要再吹那么哀婉的曲子了,这世上还有许多事,值得让你一笑。”
婉宁手里握着平安符,看着太子俊逸的身影越走越远,突然,他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婉宁突然觉得手里的平安符好烫,烫得让她几乎握不住。
3.
皇帝驾崩的消息在半月后的一天夜里传来。
婉宁听到后,只觉得堵在心里的东西忽然轻了许多,他夺了父皇的万里江山,可是他也没能主宰多久便去了。
她趁着夜色爬上了摘星楼,这是前朝留下的建筑,也是宫里最高的楼阁,这楼是她父皇给她母妃修建的,晴朗的夜里,他们会在这里高兴地宴饮。
今夜的摘星楼和往常一样安静,婉宁站在高高的楼顶上,看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灯光,觉得这苍茫大地上,她的生命渺如尘埃。
这世间原来除了生死,其他的都是闲事。
国丧期间,婉宁还是像往日一样身着素色衣裳,这些年她已经习惯了这样子的装扮,她的衣柜里全部都是清一色的素色衣裳,唯一鲜亮一点的便是那件天青色的衣裙。
太子早在三年前便继承了皇位,这三年里,他得空会经常去漱玉宫看看婉宁,时不时地送她些小玩意儿。
二十五岁的婉宁在那个时代早已经不再年轻了,太子对她的每一分好,她都看在眼里,偶尔还会有一点小小的感动。
三年的国丧期终于满了,宫内外的佳人们又恢复了昔日的颜色。
唱歌的,跳舞的,聚会的,喝酒的又都成了原来的样子。
这年春节,天下着鹅毛大雪,空气中充斥着新年的欢喜,人们欢欢喜喜地似乎想把压抑了三年的情绪在这个春节释放开来,呼啸着的北风却似乎想将这辞旧迎新的喜气吹散开去。
皇帝的家宴照例请了她,她入席后不久,便和往年一样,推托身子不爽利,退了出来。
每年的这个时候,她都会爬上那高高的摘星楼。
大风吹得她衣衫猎猎,满头青丝在呼啸的北风中错乱飞扬。
“每年都来这里,不冷吗?”太子的声音,不,是当今皇帝陛下的声音蓦地在后面响起。
婉宁心里一惊,回头时竟没有站稳,摘星楼顶层露天的木地板本就积了厚厚的一层冰雪,她本以为会结结实实地摔在冰雪上,没想却落入一个带着霜雪的怀里。
她动了动,紧张地拉扯着皇帝的衣服,挣扎着想要站好,不想却被一双有力的双臂箍得紧紧的。
“不要动,会摔跤的。”皇帝温和道。
婉宁不敢再动了,任由皇帝陛下把她抱了回去,摘星楼高九十九阶,待到下去后,两人身上的风雪都化了不少。
婉宁从未与哪个男子如此亲近过,此刻正红着脸低头看着她的脚尖。
皇帝看着她窘迫的样子,不免笑了笑,拉起她的手,没有让宫人跟着,陪着她往漱玉宫走。
路上风雪很大,婉宁的手被皇帝紧紧握在手中,饶是如此,她依然不停地发颤。
皇帝感觉到她的颤抖,停下来,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不由分说地给她披上。
待皇帝把她送到漱玉宫门口时,肩头已落了薄薄的一层积雪,头发和眉毛上都结着淡淡地一层白霜,婉宁抬手欲帮忙给皇帝拂掉肩上的积雪,却被皇帝阻住了。
“风雪寒凉,这不是你该做的……你应该被呵护……”,说完细心地替婉宁拂掉发发丝上的雪花。
婉宁垂下眸子,本来她觉得应该请皇帝进去喝杯暖茶,只是她忽然没了这心情。
皇帝也没有再往里走,只是借着宫灯微弱的亮光,伸手给婉宁正了正发间歪着的簪子。
第二日,婉宁晨起梳洗的时候,发现少了一只金线攒丝的耳环。
她听说皇上昨夜里受凉病了,看着床头头挂着的平安符,有那么一瞬,她很想去看看皇帝。
最后,她终究是还是没有去,她忍住了,毕竟他的父亲杀了她所有的族亲,这种灭族之恨,换了谁都不会坦然。
有时候婉宁觉得,上天留着她一个人在这世上,就是来受苦的,她不讨厌皇帝陛下,可是她也不能喜欢皇帝,在不讨厌与不能喜欢之间里,她活的很矛盾。
4.
隔几天,天晴了,婉宁又去了清音苑,她这天心情很好,专门穿上了衣柜里那件不常穿的天青色衣裙。
清音苑梵音绕梁,婉宁浮躁的心绪在清香缭绕的佛堂得到了安宁。
静安太皇太后留她吃了顿素斋,正吃着间,皇帝陛下来了。
静安笑着道:“皇帝今天怎么来了?提前也没说声,我好给你加副碗筷。”
皇帝摆摆手道:“孙儿已经吃过了,不敢叨扰皇祖母清净,此来也只是想请示皇祖母,下个月护国寺的法会,祖母可是要去?”
静安诧异地看了皇帝一眼道:“一年就这么一次的法会,当然是要去了”,说完若有所思的看了婉宁一眼。
皇帝也看了一眼旁边的婉宁,仿佛随口一说道:“婉宁也跟着一起去吧,好给祖母做个伴儿。”
婉宁谦顺地点点头道:“是,婉宁遵旨。”
婉宁是和皇帝一道离开清音苑的,分开的时候,皇帝看着穿着一身天青色衣裙的婉宁,柔和地笑着道:“婉宁,你穿这衣服真好看。”
5.
护国寺的法会正值开春,一干宫人早已被妥帖安排在了寺庙的后院。
天刚拂晓,大雄宝殿里金身佛祖宝相庄严,婉宁跪在蒲团前双手合十,闭目向佛祖虔诚许愿。
待到真的要开口许愿的时候,婉宁却真不知道该许个什么愿望好,希望自己能觅得良人?好像不太对,到了如今的年岁,她已经不指望所谓的爱情了。希望家人身体康健?家人早没了还要这愿望做什么。
婉宁想了许久,终究是什么愿望也没有许,最后只是朝着金身佛祖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退了出去。
护国寺后面有一大片樱林,婉宁午后小睡了会,便想去那樱林透透气。
她没让丫鬟跟着,自己去了林中。
樱花树依山种植,随着山丘起起伏,婉宁一个人在林中高一脚,低一脚的走着,小时候她也这样子在这里走着,每次这时候,父皇和母妃总会在后面追着喊让她小心,不要摔着了。
而今空山杳杳,樱花依旧,只是只剩下了婉宁一人。
6.
山丘顶上有个亭子,待婉宁看得见的亭子的时候,竟然发现亭子里有人,那人目光灼灼地正看向自己。
他似乎早就在那等她了,返回去已经来不及了。
婉宁只能走过去,朝着那人俯身道:“参见皇上。”
皇帝连忙伸手托起了她胳膊道:“婉宁不必与朕如此客气,坐吧。”
亭子的石桌上,早已有冒着热气的清茶与几样小点。
皇帝屏退左右,亲手给婉宁倒了茶。
婉宁只是出神地看着冒着热气的茶,没说话。
“宁儿,朕今日是来专程见你的。”
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只金线攒丝的耳环,正是那日夜里婉宁在摘星楼落下的耳环。
皇帝凑近婉宁欲给她戴上。
“臣惶恐。”婉宁倏然后腿了一大步,低头道。
皇帝看着她,没说话,沉默许久,低低道:
“宁儿,朕这有一道意旨。”
“皇上明示。”
“你可愿长伴君侧?”
“……”
“朕不会委屈你,淑贵妃你担的,你看如何?”
“皇上……臣,不愿……意……”
……
护国寺法会回来的第二日,漱玉宫传来消息,婉宁公主殁了。
她是服毒自杀的,身上穿着衣柜里那套最鲜艳的天青色衣裙,手心里紧紧地握着一张褪色的平安符和一只金线攒丝的耳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