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伙伴

戴建东

回乡下老家,碰到一个皮肤黝黑、头发蓬乱的中年农民,赤膊着上身,正蹲在自家屋边的墙角,就着咸萝卜条喝粥。见我走来,他直起腰,悻悻一笑,说一声:“回来了?”便闷声不响地拖着裂着脚后跟的凉鞋回转到自己的屋内。

他便是我的少年伙伴——二虎。

二虎名如其人,生得虎头虎脑,长得又黑,特别是夏天,二虎常常光着膀子,穿着短裤,浑身上下黑不溜鳅,汗水流过之后,闪着光亮。

二虎是我小学里的同学,兄弟姐妹共有四个,父亲老实憨厚,还带有结巴,母亲身材矮小,在外虽不善言辞,但在家却是只母老虎,骂起人来令人后怕。

当时,二虎在家排行老二,穿衣戴帽要捡老大剩余的,有好吃好喝的,却又要让给老三老四,尽管他心中不愿,但拗不过父母严厉的目光。

有好多次,他在母亲的喝斥中,只好含着泪将已塞到嘴边的面饼放回到桌上,然后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家门。

由于家境贫寒,二虎每次上学,都是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当时,我家虽然不是什么显富人家,但比二虎家要好的多。我少年时个子矮小,饭量极小,父母每每都是逼着我多吃些饭,对我来说,每日三餐倒是比较难熬的时光。

而二虎家却不一样,兄弟姐妹吃口多,生产队里分来的粮食,经常会青黄不接,所以每顿总是要省着点米烧饭,所以,对于少年的二虎来说,能够放开肚皮大吃一顿也是一种奢侈的梦想。

有好几次,二虎对我说,如果可能的话,我一家人一天吃的饭,他可以一个人一餐吃光。对于二虎的海口,我不置可否,由于当时粮食的珍贵,我也不敢擅自作主,让二虎体验一下“饱餐一顿”的滋味。

二虎的衣着由于总是捡老大的剩货,宽大,松垮,套在身上有点不伦不类。每当看到二虎拖着鼻涕跑来上学的模样,少年不更事的我时常嘲笑他的狼狈和肮脏。

对于二虎来说,读书似乎没多大兴趣,他其实更热衷于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虾之类的活计。所以,迟到、逃学便是二虎的家常便饭。

有一次,老师在上课,二虎匆匆从外面跑进来,被老师喝令站在台前接受训斥,就在老师一声声恨铁不成钢的教导时,二虎的上衣口袋里竟蹦出了两条大黄鳝,在教室里到处乱窜,惹得女同学惊惶失措,失声尖叫,男同学兴奋异常,蜂拥捕捉,害得戴着眼镜的老师一脸茫然,哭笑不得。

尽管二虎不爱学习,但他还是比较敬佩会读书的同学,所以,他在班里尽量去讨好那些成绩好的人。但大家似乎都不喜欢这个邋遢鬼,更多的时候二虎只是跟在他们后面起起哄,却没有一人会慷慨地将作业本让给他抄。

而我却不会这样,每次见到二虎,总是微微一笑,这一笑让二虎又看到了新的曙光,因而他立即转变投靠方向,变得与我最为要好,每当放学时,他总是要等候在校门口邀我一同回家,这多少有些让我感动。

作为回报,我也会对他略施恩惠,让他抄袭一下作业本什么的。

这一点,二虎对我更是感恩戴德,说我是一个最最最最好的人,讲义气,不骄傲,当然,主要还是有侠义心肠,能让他抄作业,免去他第二天因完不成作业而被老师罚站在教室门外的尴尬局面。

当时,我们在学校里读的书无非是“某某语录”之类,校长是一个斗大的字不识一筐的老农民,听说是大队里专门挑选来的,目的是为了让贫下中农来管理学校里的几个“臭老九”。

校长平时对老师较为客气,只有在开会或上级有人来检查时,他才会装模作样喝斥几句,以显示自己的尊严。事后他又会说:“我对老师还是很敬重的,那只是喝斥给上面来的领导看的,嘿嘿!”

记得有一次,校长在给我们上“政治课”时说:“我们今天能够吃饱饭、穿好衣,来上学,高兴哩,这是多么来之不易的呀,所以,同学们要好好珍惜。”

当时一直坐在位置上打盹的二虎也许哪根神筋发作,不知好歹地嘀咕了一句:“什么幸福生活啊,我家还不是照样吃不饱饭?”这一下,惹怒了老校长,一把揪着二虎将他拖到校长室内关了“禁闭”。

后来,校长到公社开会,竟然忘记了关在房内的二虎,直到第二天早上回来时,才想起昨晚还有一个不听话的学生在受罚。当内心不安的校长打开房门让二虎赶紧回家吃早饭时,二虎却若无其事地走到教室里上课。

后来,二虎悄悄地告诉我,其实,那天晚上,他在校长的房间里找到了许多饼干,这也许是他这辈子中见过的最佳美味。当时他想,死了也要当个饱鬼,所以就顾不了这么多,狼吞虎咽地大餐一顿,然后躲在校长宽大的床上美美地睡了一觉。

二虎说,那感觉简直是太美了。

好在第二天校长没有对他兴师问罪,此事也就不了了之,这倒让二虎内心深感不安,以后每次见到校长,他都好像欠人钱一样,远远地就低着头退避。用二虎的话说是,宁可校长回来臭骂他一顿来的好受,欠着人情心中才是怪怪的。

农村的孩子放学后,是不能先在家做作业的,而是必须到田里去拔猪草或捡柴,这也成了二虎放学后的必修课。对于二虎来说,拨猪草和捡柴远比做作业轻松得多。

二虎的母亲是一个很严厉的女人,如果二虎拔的猪草没有满筐,便会招开一顿臭骂,好几次我都在二虎的家门口领教过他母亲的喝斥。

当二虎的母亲发疯般咒骂二虎时,我真怀疑二虎是不是他们家捡来的孩子。于是,我们这群好打抱不平的伙伴便在暗地里骂二虎的母亲是“地主婆”,并将捡来的刺搁在二虎的草筐上。

结果,“母老虎”在检查二虎的猪草是否装严实时,狠狠被刺扎了一下,当我们躲在二虎家门口,听到他母亲的惨叫时,一个个高兴得奔走相告,而二虎却免不了又要为我们的恶作剧饱受一顿皮肉之苦。

得知二虎因此而受过时,这倒让我们这群打抱不平的伙伴内心不安,但二虎对这一切似乎早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

后来,二虎没能升上初中就辍学了,从此,年仅12岁的二虎就在家中从事着繁二虎重的体力劳动,原本矮小的个子几乎没怎么长高。

苦闷的日子里,二虎也有过抗争,他的抗争就是逃离家园,远走他乡,这个大胆的举动让当时的我敬佩的五体投地,也让整村的人刮目相看。

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二虎和往常一样带着草筐去田里割草,一切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在二虎的心里却早已有了盘算。那天到了晚上,二虎还没有回家,他母亲又开始在灶头咒骂开了。

到了晚上12点,二虎还没有回来,二虎老实的父亲开始急了,他到田头地角找了一遍,只找回二虎扔在田里的草筐和一顶草帽,却没能找到儿子的踪影。

第二天,全村人都帮助寻找二虎的下落,有人甚至用竹竿将村里的大小池塘都搅了个遍,但终究没有二虎的影踪。

二虎就这样消失了,一个年轻的伙伴突然失踪了,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打击,我开始回忆和二虎在一起的日日夜夜,回忆他所有的言行举止。

对于二虎的失踪,尽管村里人都有一种不祥的预兆,但我坚信,二虎一定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一个他想去的乐园,寻找他童年的快乐。

一天过去了,一周过去了,一月过去了,二虎真得一点消息也没有了。

二虎低矮漆黑的家里也传出了他母亲幽幽的哭声,也许,她也知道,一惯逆来顺受的二虎再也不会回来了,她的家中这个养育了12年的儿子,从此就在人间消失了……

尽管二虎在家里,父母兄弟都像对待猫狗一样对待他,但真的到了亲人离别之时,那种悲壮也是相同的。特别是二虎的母亲,这个在我眼里严厉的“地主婆”,从开始时的幽幽低泣,到后来的嚎啕大哭,痛苦、悔恨、内疚、惋惜,多种情感汇集一起。

但不管怎样追悔莫及,二虎还是没有回来。

炎热的夏季过去了,秋风吹红了乌桕叶。

人们对二虎的失踪已失去了考究的耐心,突然一个从派出所打来的电话,让人们再一次想起了曾经失踪的二虎。听派出所民警说,是金华遣送站来了通知,有一个叫二虎的人现在站里,要村干部和家人去金华接一下。

第二天,二虎的父亲和村干部一大早就赶到遣送站。这时,大家才知道,二虎这三个月中,竟然到了广州,是广州遣送站移交过来的。此时的二虎,身上不再是破旧的衣服,而是一件宽大的、印有武警字样的白短衫。

听二虎说,这件白短衫是遣送站里一位解放军叔叔送给他的,这让我们这些对军人有着无比崇拜的少年羡慕不已,二虎一下子也成了我们心中的英雄。

后来,二虎和我们说起了这次“闯荡江湖”的经历。

那天早上,他就有了离家出走的打算,但一直下不了出走的决心。到了下午,外出割草的二虎来到田头,回想起自己要一辈子生活在这个小村庄里,忍受着家人的欺凌,逃离家园的念头突然升起。

二虎环顾四周,发现空旷的田野里没有一个人,将草筐一扔,人就往村北的火车站奔去。

到了火车站,12岁的二虎没有钱买车票,他原本也没打算买车票,便蹲在铁道边等候时机。终于,二虎瞧准一辆货车进站的间隙,爬上了装满木头的车厢。

火车“咣当、咣当”不知开了多少天,迷迷糊糊中,二虎在睡梦中醒来,当他从车厢里爬出来时,发现已是正午时分,饥肠辘辘的二虎这才感觉到身处异乡的孤独。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行走着,因为文化不多,他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只觉得城里的楼房好高,街上的人好多,饥饿、孤独、恐惧、忧虑,二虎的内心这才感到了不安。

二虎路过一个卖包子的小摊时,诱人的包子香牵住了他的脚步,二虎的眼睛盯住白白的包子好一阵子,但终因惧怕城里人的拳头而不敢贸然下手。

再后来,饿昏过去的二虎终于倒在了街边,并被人送进了遣送站。

二虎的普通话说不标准,汤溪方言又没人听得懂,所以,二虎只能呆要遣送站内,无人知道送往何处。一晃三个月过去了,终于有一位听得懂二虎说话的盲流人员,报告给遣送站领导说:二虎是浙江金华人。

于是,二虎就被送回了金华,并从金华找到二虎的老家汤溪。二虎“闯荡江湖三个月”的神奇故事也就到此结束了。

由于外出求学、打工,我后来很少碰到过二虎,只听说他30多岁后又外出过一次,但这次不是出逃,而是远赴贵州相亲。

二虎从贵州找到了他现在的妻子,后来二虎又生了一儿一女,娶妻生子的二虎再也没了少年时闯荡江湖的勇气,他每日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的生活,所有的程序和他的父辈没有两样。

而今,四十多年过去了,二虎这颗曾经在少年时不安份的心,在岁月的年轮里渐渐被磨平了。有人曾问二虎,如果现在你可以选择,还会不会再次离家出走?

历经沧桑的二虎说了一句他平生最有哲理的话:无论走到哪里,家才是最安稳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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