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民国UFO异闻录

六月气候闷热，大学生活动室里风扇开到最大，嗡嗡的噪音盖过蝉鸣。

李贺顶着鸟窝头在成堆的旧报纸中翻找什么，一旁的胖子叼着鸡腿，摆弄起古董摄影机，突然惊呼：“这还能用？你这道具哪儿买的？”

李贺迎着光死死盯着一张报纸，语速极快：“二手市场淘的，还有胶卷呢。诶老王你先来看看这个 —— 三只飞碟降临松江，色白浅红，状如圆盘，渔人目击其坠江消失.......”

胖子扔掉鸡骨头，接过报纸扫了一眼，对着夹缝中的花边新闻嘿嘿乐起来：“联影公司当家花旦出轨经理，花旦丈夫赴沪途中坠机身亡，我靠有点东西！”

李贺打开word编辑文字，不时看一眼报纸：“老王别贫了，咱剧本就从UFO坠江写起，来帮我看看。”

胖子绕到李贺背后看着剧本，眉头紧皱：“我们这剧本不能老写什么UFO，多无聊，把刚才那故事改改加进去，感情戏这不就有了！”

两人同时看向那则花边新闻的女主角宋青，狭小的夹缝里塞进了宋青的相片，女人盘着时兴的发髻，要笑不笑看向镜头，冷艳逼人。

一，隔重重烟水

民国二十一年，三月初八，联影公司大厅休息室。

宋青垂眸拭去眼泪，向对面胖胖的记者幽幽道：“我和朱先生那是没有的事。上回酒会何夫人他们也在呢，什么共度良宵都是误会一场罢了。”

言谈间，记者接过侍从递去的支票揣进怀中，宋青露出一副要笑不笑的表情：“贵司写了那篇报道后，我家里人都来信斥问我，王哥你可千万要替我澄清。”

王记者飞快按下快门，笑起来：“宋小姐，你放心，我一定......”

休息室的大门骤然打开，身着棕色风衣的中年男人面色苍白，向宋青略一招手。宋青问道：“朱经理，什么事这么急？”

朱铭诚嘴唇蠕动着：“飞机失事了，就是志和的那班。”

宋青闻言即刻起身，神色恍惚地跟着他一路向外，身后记者追问的声音渐渐远去。

松江无休无止地奔流着，两岸裸露的滩涂仍是寒冬景象。渔民们收网归家，看着江边奔走了一下午的两人，俱是叹息。船老大对朱铭诚道：“真的是找不回来的，都两天一夜了，警察局昨天就放弃搜寻，我看......”

宋青眼角鼻尖通红，声音沙哑：“不可能，只是说坠江，志和他水性很好的。”

朱铭诚将一张干净的手帕递给女人：“我们在军校那会儿，只要演习志和都是前三甲，这次也不会有事。”

朱铭诚将钞票和纸条交给船老大：“烦请大伙帮忙留意，这些天如有外地人被救起千万记得联系我。”

宋青从怀表里取出一张相片，递给船夫传阅：“他叫黎志和，长这个样子，很好认的。”

人群中突然有人嚷嚷起来：“你别说，前晚上还真有件怪事，说不定是龙王把人收走了。”

一旁的人追问：“啥子怪事？”

那人继续道：“三个月亮，见过没有？圆圆的，发红白的光，从天上掉下来。俺娘说那是龙王的化身，一靠近就被带走。”

宋青面色愈发苍白：“掉哪儿了？”

那人挠挠头，讪笑起来：“雾那么大，离老远也没看清。”

朱铭诚犹豫地从怀中取出半张今日的报刊，头版头条赫然是“飞碟坠江”，正中一幅模糊的相片中隐约可见三个白色光点。男人不敢看宋青的神情，含糊道：“我也是今早才看见，兴许飞机在半空就爆炸了。”

男人将黎志和相片放回怀表，扶起跌坐在地的宋青，江上雾气又起。

二，悠悠天地内

又是一年三月初七，清明前夕的细雨总是绵绵不绝。

上海郊外的山坡长满青苔，一男一女驻足于山道尽头的孤坟。女人将菜肴和黄酒郑重摆好，又把孩子的相片和成绩单放在坟前，抚摸着墓碑神情哀伤。

朱铭诚点燃纸钱，躲在一旁抽烟。山雾间着草木清香和黄纸燃烧的涩味，一阵风吹来，两人俱是恍惚。

朱铭诚朝着衣冠冢俯身拜倒：“兄弟，我对不住你。这些年我的事业都仰仗你和嫂子，今后嫂子和元元我来照顾，你放心吧。”

女人向对方眼神示意，看着他一瘸一拐地向山下走去。随即收起愧疚的神色，在坟前挖了一个小坑，不舍地将红色铁盒放入土坑中埋好。

宋青向虚空喃喃道：“志和，祝我们好运。”

返程路上二人俱是无言。汽车转过十字路口正向中央花园方向开去，一张巨大的画报张贴在影院门口。画报主角侧头看着电影《海上生涯》的宣传，刻意缓和气氛：“你下一部电影筹备地怎么样了？”

朱铭诚立即道：“要不要现在去公司看看，下一部也是为你量身打造的。”

汽车调头转向联影公司方向，路过小西门时一队士兵拦下二人，示意下车接受检查。领头官兵出示证件：“有人举报你们非法持有电台，下车跟我们走一趟。”

小巷尽头的房子已经被官兵围困，朱铭诚扫过宋青的神色，心惊地看着士兵走近汇报：“报告长官，卧室床下发现电台。”

远远可见卧室一片狼藉，杂乱的衣物被扔在地上，地板边缘被暴力翘起。二人狼狈地被押送进卧室，看见电台的瞬间宋青略略松了口气。

长官试图操作电台，宋青柔声解释：“长官，这个电台是十多年前购置，《广播无线电台条例》发布的时候就损坏了，没法打开。”

长官示意手下检验，发现确如宋青所言，警告后没收电台带队离开。

深夜，宋青独自在卧室组装电台，男人推门而入。宋青紧张地回身发现是朱铭诚，松了口气：“不是说互不打扰，怎么这个时候来？”

朱铭诚将一本红色册子扔在床上，语气不悦：“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问过我的感受吗？”

宋青心下了然，不做解释，只示意他将桌上的零件送来。

朱铭诚蹲下身看着半成形的电台，心中愤懑：“你知道被发现是什么下场吗？”

宋青略一点首，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这不是还有你嘛，只要藏好不会被发现。”

朱铭诚将零件扔向墙壁：“自始至终，你们都在骗我！宋青，黎志和，我把你们当过命朋友，你们把我当什么？”

宋青意识到朱铭诚异乎寻常的愤怒，关切地问：“怎么了？”

朱铭诚冷笑：“那记者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我们的花边新闻都是你花钱授意他写的，是不是？”

宋青沉默半刻点点头。

朱铭诚冷冷道：“你没有什么要说的？”

宋青只问：“我们现在还是生死之交吗？”

见对方点头，宋青犹豫着坦诚：“我和志和都是地下党，那年他身份暴露，我才和元元到上海投奔你，至于那些绯闻......”

宋青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是我对不起你，我担心当局查到我和孩子这里，才借你的身份和志和切割。其实，志和也清楚，你不用觉得对不起他。”

朱铭诚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宋青定定地看着他：“铭诚，我什么都和你说了，你会支持我的，对吗？”

钟楼敲响十二声，已是零点。

朱铭诚从书房步出，见卧室灯尚未灭，思索片刻敲门而入。宋青正在侦听一段信号，面色古怪，示意他一起来听。

那是一段反复重复的信号，但在当前的加密体系下都无法破解，宋青推测可能是某个组织的行动时间、地点或者代号。至于为何反复被她的电台监听，则丝毫没有头绪。

朱铭诚听了一会后开始推算，有些不敢相信地写下一行字：悠悠天地内。

半句诗如匕首扎进女人心中，宋青急切地问道：“你用的哪种解码体系？”

朱铭诚放下笔，沉默半晌后坦白道：“这是我和志和当年编辑的加密系统，这事只有我和他知道。”

宋青无知无觉地流下一行泪，看向窗外高耸的钟楼，三只月亮若隐若现。

宋青似乎认定了什么：“他一定还活着！我监听到这段信号很久了，他一直用这种方式和我们联系！说不定他被什么人救走了，外星人，对，世界上其实有外星人。”

朱铭诚忧心地看着宋青，欲言又止道：“会不会是我们想多了，其实根本......”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两人俱是一惊。

宋青立刻声泪俱下，大声哭喊道：“下午搜查出的那台电台根本不是我放那的，一定是志和，他还活着！”

随后宋青凑近耳语道：“我怀疑李小天叛变了，你要小心。”

三，春山魂一片

两天后，福客来大酒楼，联影公司庆功宴。

朱铭诚穿梭在往来的宾客中，强作的笑意掩盖不住憔悴。不时有宾客祝贺：“朱老板，您这一部片子顶人家几部啊，恭喜恭喜！”

何夫人携女儿送上贺礼，悄声问：“朱老板，这么重要的场合小青怎么没来？”

朱铭诚苦笑：“她北上找志和去了。”

何夫人闻言一惊：“怎么会，志和不是已经......”

见朱铭诚摇头无言，何夫人叹息：“志和这孩子当年还让我多关照她呢，这真是，唉，可惜。”

朱铭诚顶着笑意主持整场晚会，宣布了下一部电影《海上风云》的男女主演。临别时，影迷们纷纷质问宋青为何被排除在庆功宴外，又不满下部电影宋青不是主演。

朱铭诚陪笑解释，观众并不买账，现场一片嘘声：“没有宋青谁看你的电影！”

庆功宴落幕，朱铭诚黯然地躺在沙发上，周围一片漆黑。

侍从递上毛巾和解酒汤，担心地看着老板。朱铭诚醉醺醺地说：“小天，你跟我也快十年了吧。”

李小天恭敬应和。朱铭诚端详着月光下青年的面孔，忽然道：“志和怎么嘱托你的？”

侍从眼底闪过一丝异色，强作镇定：“黎先生让给我照顾好太太，还有您。”

朱铭诚心下了然，饮下解酒汤，笃定道：“电台和信号，是你干的。”

侍从也不多问，只做出一幅茫然的神色。

朱铭诚借着月光拿起信纸书写，拒绝了侍从开灯：“那年在军校，宿舍没有灯，我也是这样写信给她。”

侍从有些不忍，俯身耳语道：“夫人去苏州探亲前托我转告您，她在老地方给您留了礼物，需要我帮您取吗？”

男人置若罔闻，只对侍从道：“小天，下一部电影，你来演吧。”

李小天受宠若惊，连连推辞。

朱铭诚神色狂热又暗淡，语气不容置疑：“电影叫《辉煌的事业》，就讲三个青年人投身大革命，之后各分东西，男主角和女主角加入爱国组织，他们相爱了。而他们的朋友，他不过是普通人，不......他是无能的失败者。”

李小天看着红了眼眶的男人，不敢多言。

朱铭诚抹去眼泪：“不过、不过他失败了也没有放弃，他筹拍一部电影，讲讲那些为了家国大义默默付出的人。”

朱铭诚话锋一转：“小天，你觉得怎么样？”

李小天看着似乎完全酒醒的老板，努力迎合：“很精彩，观众一定喜欢。”

朱铭诚朗声大笑，在令人不安的停顿后，男人脸上挂着笑容凄然道：“这种题材不会有人喜欢的，何况她不会出演......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电影，最多算是未竟的事业。”

李小天安慰道：“就像上回您说的那部去月球旅行的电影，我们也可以用很有意思的东西吸引观众。”

朱铭诚越过侍从看向钟楼背后的三只月亮，轻轻笑起来：“好啊，那男主角就是去过月球的人吧。”

半个月后，联影制片厂中，朱铭诚正在和员工商议着监制的电影细节。一队巡警持枪包围制片厂，领头的长官踹开大门，示意手下行动，屋内顿时一片混乱。

朱铭诚被巡警死死按在地上，亲眼看着仪器、胶片被破坏殆尽，成捆的剧作、书籍和即将张贴的宣传画报付之一炬。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无法喘息，长官对着昔日高高在上的大老板冷笑道：“朱老板，有人举报你未经许可摄制当局明令禁止的电影，这是搜查令。”

尚不及朱铭诚反驳，长官踩着他的脸又道：“你那相好的赤匪身份败露，在我眼皮子底下逃走了，她没通知你呀？朱老板，交出她的下落，或许我们还有得聊。”

四，万里月明同此夜

男人缩在牢房一角，灰色囚衣布满血迹。狱警远远向他扔去一只馒头：“02042，明天上午行刑，还有什么念想抓紧时间告诉我。”

狱警抬高声音：“听见没有，过时不候！”

朱铭诚后知后觉地睁开眼睛时，狱警早已远去，只余下被宰割成狭条的月光与他作陪。

今日中秋，天下的人们大都拥有盈满如海的月光，可到他手中只余一小撮盐。煮海成盐的滋味他尝过太多，那么，还有什么念想呢？

再见一面。朱铭诚默默地想着，疲惫地合眸，只是再没可能了。

深夜，狱警架起男人向外拖去，男人认了命，也不挣扎。他万万没想到，狱警将他像丢垃圾一样随意丢弃在道旁。

朱铭诚不敢相信，过了许久才起身而去。

月亮沉默地注视着男人走出长满松柏的山坡，捧着红色铁盒走进废弃仓库，带走一架摄影机和胶片。

他长久地走着，走过破败的街道，堆满尸体的巷口和红色的江河。

他将摄影机对准自己，对着围绕他身边的人，对着麻木的、沉默的和呐喊的人。在翻过又一座山时，他终于找到群山中的佛寺。

衣衫褴褛的男人向山中的佛寺前行，索桥对面一道熟悉的人影近在眼前。

朱铭诚掸去满身尘土，轻声地，像是自语一样：“宋青，我完成了只属于我的电影。”

转瞬间，背景中的群山和寺庙以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频率振动着，宋青成为嵌入蓝天、群山和寺庙中的一笔正在成形的油彩。

男人如梦初醒，摸着自己大革命时期就伤残的左腿，方才的一切只是梦幻泡影。

彼时圆月西斜，皎洁的月光正在落在他的头顶。

群山中的寺庙里，宋青剪下半截灯芯，若有所感地看向门外。自从身份暴露转移南昌后，上级安排她先往古寺暂避风波，她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一件事。

三月前那场戏和故意泄露给李小天的据点都是为洗清朱铭诚身份做的局，只是他没有按照她的安排往下走。

几日前得知朱铭诚入狱时，宋青已经看到他的结局，她明白也许那个人早就一心寻死。

只不过她知道这点太晚，那天朱铭诚听完她对自己全部的安排后抚掌轻叹：“真了不起，原来你才是真导演、真神。这么多年我对你真心实意，为了捧红你放弃多少，你就是这样对我的。”

男人苦涩的笑容和声音在她脑海回荡：“宋青，我认了，我这辈子除了捧红你一无是处，没有你没人投资我的电影。我真该谢谢你，何况没有你丈夫，当初我也坐不上经理那个位置。我是你们眼中的木偶人，演好你剩下的戏吧，至于我如何退场不需要你费心了。”

宋青看向高大的佛像，诸天神佛垂眸悲悯地看向自己。她向来自负聪慧，除了黎志和，所有人在她眼中都可以算计和布置，只唯独辜负了一片真心。

偶开天眼觑红尘，她俯瞰红尘太久太久，忘记她也是祂的眼中之人。

五，不死会相逢

自从上周胖子发现盒子中的旧胶卷，两人已经为这事忙活了几天。放映机器到位后，李贺迫不及待地拉着胖子守在粗陋的自制银幕前。

影片的开头是第一视角，宽阔的街道上，成群流民结伴行过，乞丐、逃兵和妓女的面容一闪而过，短暂失焦后，三个青年的特写依次占据了银幕。

浩荡的群众游行，两军对垒，枪战爆破的场面让人应接不暇。明明是黑白的默片却充满冲击力，胖子难以置信：“拍的人一定下血本了，可惜只拍一半，没有结尾。”

李贺道：“会不会是真实纪录，看起来不像演的。”

放映结束，胖子想起上回的报纸八卦：“我怎么看着这女主角这么像那个宋青，男主也和她那坠机的丈夫一个名儿，两人在这还成了爱国英雄。”

李贺摸着光头，若有所思：“你有没有注意到开头那行字——献给一个朋友。”

胖子猜测道：“要么他们朋友给他拍的，要么就是那宋青为了朋友拍了这部影片呗，我更好奇这胶卷就这么随便放着居然也没有一点损坏，真神了。”

李贺背起摄影机：“这就很科幻。我们就根据这个故事改编，用其中部分素材，做成民国科幻，怎么样？”

胖子上去就是一个肘击：“还想着你那科幻呢，特效多费钱不知道？”

李贺：“不是，你想，影片开头男主坠机那段UFO传言，结合后面男二拍电影说让男主是月球上的人，不如设定成男主被外星人救走，默默帮助女主和男二。”

胖子点点头：“特效呢，谁给你搞外星人来。”

李贺：“不用外星人，三个UFO就P三个发光的白点，时不时地在夜景也P上三个UFO，看起来像三月亮一样。然后咱改改台词营造个悬疑气氛，最后让男主以声音出现说明下不就妥了。”

胖子无言以对：“行。不如再大胆一点，把我们捡到远古胶片这段也拍上去，咱接力完成一部影片满足男二心愿，电影就叫《未竟的事业》。”

两人兴奋起来，畅想着影片的多种结局。

2025年青年电影节，电影《未竟的事业》斩获多个奖项。公开放映的那天，银幕中的女主角收到丈夫消息，看向窗外漆黑的天幕，喃喃道：“悠悠天地内......”

月亮飞船中的男主深深地看向方框中的女人，“不死会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