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很恨他。我的童年时代,从我会记事起,他就一直在跟母亲因为各自琐事争吵。我目睹他将母亲打得鼻青脸肿,那个时候,我经常一边瑟瑟发抖地哭泣,一边在心里想着,要是我没有爸爸,该多好。
在我们姐妹和母亲面前,他的性子火爆得可怕,可是在很多亲戚朋友眼里,他是个甘于牺牲自己,成全他人的好好先生。他的兄弟姐妹有事总是找他——通常是体力工作,让他用三轮车载沉重的货物或者建筑用材,从一个地方,运到另外一个地方,中间隔着遥远的距离。我曾经记得一个夏季,在毒辣阳光里沉睡的午后,我的父亲就在帮他的兄弟姐妹运物品,难以相信这样的阳光晒在他裸露的皮肤上,是多么炙热和疼痛。这些帮忙,都是没有任何物质方面的回报的,他的兄弟姐妹,我的叔叔伯伯姑姑们,最多就是给句赞赏,说:“阿三真好!(他排行老三)”。然后,以后有这样的活儿,还是找阿三干。
我还记得一次大年初二,母亲打算跟他带着我们去外婆家,临时他的姐姐,我的小姑让他帮忙看店,因为他们要去亲戚家拜年。我的外婆在惠州,当时从汕头去惠州的车不多,而且要提前买车票。我记得我跟姐姐,眼巴巴地在小姑的店里等待父亲带我们去车站坐车,但是父亲一直回避我们渴望的眼神。那天小姑一家人很晚才回来,我们错过了定好票的车,没能去成外婆家。直到今天我都不明白,为何父亲不跟小姑说明他要带妻女去岳父岳母家,他只是单纯地认为,有必要完成他的兄弟姐妹给他的一切托付,无论是什么样的。
我忘记我的母亲当时是怎样面对这件事的,等我自己成家之后,才能理解她当时内心的痛苦,她的丈夫,是将妻女的需要看得多么低,才会做出这样的抉择,有比这个更令一个女人伤心的吗?所以印象中,我的母亲一直对父亲抱有怨言,直到时隔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依旧如此。
在我的梦里,经常有这样一幕,在等待一个重要的人,去乘坐一辆车,而梦的结局,经常是错过这辆车,等不来这个人。有时候我会泪眼朦胧地醒来,直到自己学习了心理学,才知道这是童年时代父亲让我一次渴望变成失望而带来的心理阴影。
印象中父亲总是很容易被激怒,像只暴怒的狮子。通常是在我打了他弟弟,我四叔的三个小孩后,对我进行严厉的体罚。我曾经被他用皮带,拖鞋,棍子打过,而这些都仅仅是因为,我让弟弟妹妹们哭了。我总是怀疑自己是不是他亲生的,而且整一个童年时代,都笼罩在害怕被他毒打的阴影中。
直到我长大,学了心理学,才明白父亲并非不爱我们,只是他一直是个价值感非常低的人。他的父母生了8个小孩,5个男孩,3个女孩,在物质匮乏的日子里,他从小就是经常被忽略的那个,不够聪明,不够讨人喜欢,经常饿肚子,被欺负。因此长大后,总是想通过付出,得到亲人的认可。他太在乎他们对他的看法了,以至于我跟姐姐,都不能做被他亲人认为不合适的事情,否则就要受到严惩。我记得奶奶80岁去世那天,所有来祭拜的子女,只有他哭了,我的父亲是个非常重感情的人,只是童年时代的我们,没有读懂他。
父亲对兄弟姐妹的过度付出,经常让母亲和我们不满,这个时候,他会非常暴怒。在他心里,我们跟母亲,和他应该是一体的,他希望我们能够支持他,让他做他认为非常必要并且值得的事情。但我们,无法也不能理解并支持他,为此,我跟姐姐一直站在母亲这边,维护我们的权益,而他,总是很难过我们这样的举动。
我记得有一次,他跟母亲争吵,母亲说要带我们去外婆家,离开他。见惯了他们争吵的我,面无表情地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被他看到了,他无比心痛地问我:“你是要整理东西,离开爸爸,去外婆家了吗?”我没有回答他,他还用手紧紧抓着我的胳膊。直到现在,我都还忘不了这一幕,当时我十二岁。
他其实很爱我们,这在成长的过程中,我跟姐姐都深有体会。闷热的夏季午休时,我跟姐姐给他戴上耳环,项链,戒指,他开心地哈哈大笑;我跟姐姐叫他“老爸”,因为看了一部叫《神仙老爸》的台湾连续剧。这在汕头这样的地区,是非常不敬的,通常是称呼死去的父亲才能用的。他弟弟的儿子,我的堂弟,曾经有一次这样叫他父亲,被骂得很凶,而我们的父亲,觉得只要女儿开心,叫什么他都无所谓。而我们,也没有半点诅咒父亲的意思。我们在堂弟妹羡慕的目光里,叫他老爸老爸,一直到我们结婚生女,都没有改掉这个称谓。
周末的时候,他给我们煮面吃,姐姐要咸的面,我要甜的,他做两份,看我们吃完,非常开心。他经常做各类小吃给我们吃,菜头果,无米果,糖沙芋头,炸鸡,饺子……跟他的记忆,通常是跟食物有关,香喷喷,热乎乎的。有段时间我特别爱吃炸鸡,他去拜访一个厨师朋友,跟他要了一包炸鸡用的香料,神秘地跟我说是“秘方”,炸出来非常好吃的鸡腿。
我从小就胃口大,长得非常胖,他很骄傲,而我却为此自卑了很久。我问他,爸爸你怎么瘦下来的,你胖过吗?他说,他小时候也很胖,直到长大了,自然就瘦下来了。我当时很开心,心想自己长大了就好了。其实在他小的时候,物资匮乏,吃都吃不饱,哪里可能胖?为了安慰我,他一个大男人,居然说出如此善意的谎言。
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已经是一个50公斤的小胖妞了,有一次在快到家的时候,被一辆摩托车的轮子从脚面轧过去。他抓着司机,带我去医院看脚。司机是个中年的男子,看样子家境还不错,嫌麻烦,问他要多少钱才能结。他很气愤,说女儿的脚要是没事,一分钱也不要,如果有事,一定要那人负责到底。他背着我拍片,做各类检查,从楼上跑到楼下,第一次,他跟母亲说,觉得真的有点吃力了。我晚上做噩梦,哭了起来,他跟母亲一起很紧张地问我,是不是很痛。第二天,依旧背着我,跟那名司机,去医院换药,检查。看他那么辛苦,我甚至有种想跟他说没事了,不要去医院了的想法,但看他那么关心我的伤势,又开不了口。后来脚恢复得很好,都是父亲的功劳。
我上初中的时候,去的是离家比较远的学校,每天上放学都需要半个小时的路程。他为了我的安全着想,又不想让我觉得不好意思(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够独立了,不需要父亲经常跟上跟下)经常在上学放学的时候,骑车在后面偷偷跟着我。这些事情,都是后来母亲告诉我的,现在想想,自己是多么幸福,有这样一个父亲,让我活在安全且充满关注的青春年华里。那个时候的自己,又矮又胖,父亲是当时世上最爱我的男人,而我一直躲在在自己的自卑里,常常忽略了他深沉细致的爱。
我高中的时候,突然很享受被他载着去坐公车或者去学校,他跟我说,等我高三,他正好50岁,在这个他认为有点年岁的日子里,还能载得动他的小女儿,感到非常骄傲。其实值得他骄傲的事情,还很多,因为后来的日子,我上了大学,工作了,嫁为人妇,他的自行车后面,仍然为我保留一个位置。只是在我的女儿两岁后,这个位置安了一个儿童座椅,专门用来接送他两个小外孙女。这个时候,他已经六十多岁了,很多人都说,他看起来像刚刚五十岁的人。
看他跟女儿玩,抱着女儿说哄她的话,亲吻女儿的小手,我都仿佛回到了童年时代,觉得自己遗漏了他那么多温柔的瞬间,仅仅记住了他的暴怒和不好,是多么不应该。
我的姐姐职中毕业后,就开始找工作了,他载着她去各种公司面试,甘愿当她的专属司机。姐姐二十岁跟一个不值得她付出的男人有段长达八年的恋爱,他认为不值得,但是也从未粗暴地干涉,甚至在姐姐回家的时候,做好饭菜,让姐姐带回家给那个男朋友吃,这样姐姐那天回去可以不做饭。有一次姐姐回家,他做好一条鱼,张罗着让姐姐带回家去,姐姐说已经跟那个男人分手了,他把盘子扣在桌子上,说:“分手了就不要带回去,谁还会给他做饭!”因为爱女儿,才会对她的男朋友好,如果分手,那人也从此没了吃他饭菜的资格。
后来姐姐跟现在的姐夫结婚,姐夫没什么优点,就是老实,对她好,他跟姐姐说,结婚要找对你好的,虽然在你年轻的时候,永远看不上这样的男子,但只有真心待你的,才能给你幸福的生活。他是对的,姐姐现在过着非常幸福的日子,孩子也一天天长大,还买了房子。他经常说,他对女婿没有别的要求,就是要对他女儿好。我跟老公快结婚那会,公公问他要多少礼金,他也是这样说的,他说,嫁人不嫁田,只要你儿子有责任心,对我女儿好就好。这让金钱至上的公公有点错愕,是的,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读懂我的父亲,对女儿的爱的。也不是所有的父亲,都跟我们的父亲一样,只在乎女婿是否对女儿好,不在乎那些所谓的礼金。
他现在,每天都锻炼,茹素,看一间小小的店,过着清淡且充实的生活。偶尔我跟姐姐带着女儿串门,他就非常开心,张罗着做好吃的给外孙女吃,让女儿们舒适地休息。这就是我的父亲,我常常感到他跟我们一起成长,从一个价值感很低,性情暴躁的年轻男人,成长为一个令人尊重的父亲,一个慈爱的外公,一个充满温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