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过年尽管清贫,但很多风俗却叫人温暖、怀念。由正月初五晚开始,孩子们便挑灯笼,一直会挑到十五晚上。这天过后,路上随处可见提着灯笼的人,他们穿着过年的新衣服,浑身洋溢着喜气,满面春风。那都是舅家给外甥回节,灯笼就是送给小外甥的。即便是什么也不带,回节的灯笼却是必带不可。舅舅多了,外甥会收到好几个红灯笼,这是炫耀的资本,令其他孩子羡慕不已。我也会收到舅家送来的灯笼,而且不止一个。收到灯笼的我总是盼着天黑,而往往是天还没有全黑,我就吵着爹爹要挑灯笼。爹爹便找来一节小竹棍绑到灯笼的提架上,灯笼不能绑死,要用软绳子连接,这样挑着才会活动自如。确定绑结实了,爹爹便把灯罩慢慢掀上去,再把早已备好的蜡烛点燃,滴几滴蜡油在底板上,趁着蜡油的粘性,迅速把蜡烛放上去粘定使其稳固不倒,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灯罩放下来。灯笼霎时就亮起来,红彤彤地映上了爹爹的脸。爹爹像完成一项重大的事件,认真、肃穆而温和。我挑着点亮的灯笼去找小伙伴,这一家,那一家,一会儿就聚集来很多,小胖、二蛋、毛毛、黑妮一个个像飞出窝的喜鹊,叽叽喳喳走出了家门。我们簇拥在一起,小村的天空便被照亮了。
一盏灯笼就是一份小小的喜悦,我们比谁的灯笼最好看,暗自较劲。其实基本都是莲花灯,基本都是红颜色,偶尔也有谁挑了红黄间隔的、或者新式的造型独特的灯笼,挑灯者便如鹤立鸡群似的惹来我们歆羡。小胖的南瓜灯是他在外地工作的舅舅买的,四条龙威武地飞舞在灯头,并坠有穗子,灯笼纸也不是真正的纸,像丝绸,细腻光滑,柔润中透出一番雅致。烛焰稳稳地在灯笼里照耀着,泛出晕黄的光芒,略显出高贵来。小胖才两岁,他挑着灯笼走路,蹒跚的样子,他爹生怕他一个趔趄把龙灯烧毁,便一直跟在他身后,不时地帮他扶正歪斜的灯笼。我恨不能有小胖那样的舅舅呢!不过我的莲花灯却不用那么细心地挑,即就是我把它提起来甩几圈也不必担心烧着。但甩点亮的灯笼的确需要技术,我早已练就成功,黑妮与我比试我都没有输给她,反倒是她把自己的灯笼烧了一个大洞,沮丧地回去找她娘了。
灯笼一盏一盏地聚集,到最后就会有长长的一排。有的爹妈抱着不会走路的孩子也加入我们的队伍,孩子手中的挑棍由大人把持,孩子只是象征性地握着,并喜着、乐着,在爹妈怀里欢腾着跳跃着。二蛋比我们大一些,他持挑棍的手臂稳稳地,灯笼在他手里怎样都不会烧着,为此他挺得意。二蛋常会挤在我们中间,走路时身子故意扭成蛇形,左撞一下,右碰一下,大家唯恐躲闪不及。没走几步,就听见毛毛喊道:“我的灯笼——”循声望去,那只可怜的灯笼已经悠悠地窜出火苗,慢吞吞地由下向上燃烧起来。毛毛急了,欲用嘴吹灭,凑近灯笼,“噗——”一声,火焰反而蹿得更高,连他额前的头发都烧得滋滋作响。围观的孩子们顿时乐了,笑成一锅粥。毛毛又赶紧把灯笼丢地上用脚踩,“啪!啪!”两下,火被踩灭了,灯笼也成了烂骨架。毛毛站在那里愣了几秒钟,突然就朝二蛋扑去。二蛋早有准备,一个腰闪便跑得远远的。大家的笑声掩盖了毛毛的低泣,他抹着眼泪,正指着二蛋说:“你等着——”便被他爹拽往家去。
蜡烛一点一点燃尽,陆续有孩子回家,当月牙镰钩似的挂在树梢时,村子渐渐趋于平静,零星的鞭炮声惹得谁家的狗狂吠不已,“叫啥呀!进窝睡觉。”听见主人的喝斥,狗像被噎住了似的变成低声呜咽,随即安静下来。
爹爹牵着我的手走回家门,淡淡的月光泄进院子,照出我和爹爹淡淡的影子。手中的灯笼早已熄灭,爹爹说:“明晚再挑吧!”
其实爹爹用来过年的钱并不宽余,娘身体不好,爹爹借了很多钱给娘治病,但我挑灯笼的蜡烛却是足够的,足够我欢喜一个新年。少年不知愁滋味,每天晚上我接过爹爹为我点亮的红灯笼挑出挑进,和二蛋他们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无比欢愉。时过多年,想起爹爹帮我点灯笼的那一系列动作,那一霎时的红亮,那盈盈的月光下牵手回家的温美,却心生无限感伤和怀念。